“某去寻郎中来。”
程千里拔脚就欲走,却被一个虚弱的声音给叫住了。
“回来。”
王正见拿出一块锦帕,擦了擦嘴角,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示意他坐下。
“想我太原王氏,光是本朝就出了两个皇后,名臣将相,不胜枚举,当年族兄体恤部下,不愿以数万将士,换区区石堡,哪怕为此失了圣宠。老夫亦不需拿将士的血肉,来换晋身之资,是故驻节北庭十余年,既无大胜,也无大败,治下百姓安居,四夷宾服,这便是最大的功绩。”
“你不一样,他们叫你疯子,与那李嗣业同为碛西募人出身,同样勇武无匹,可是多年前,夫蒙中丞时,你就做到了安西副都护,眼见着高仙芝一步步上来,你还是副都护,如今他走了,老夫当政,你依然是个副都护,就连封二这个傔人,都快到你前头去了,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程千里的脸发白,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老人的话正中他的心坎,这么多年的委曲,让他同谁去说?
“有些话你说不出口,老夫替你说吧,陛下重边功,本是你辈男儿最好的时机,可李相国当政,为绝边将入相之道,重蕃将而轻汉将,九边之内,几乎全是蕃人,唯一的汉将,只余了老夫与族兄。”
“而不幸的是,你却正是汉将。”
大唐九节度一经略,除开剑南、岭南之外,北方三边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集于安禄山一手,他出身粟特杂胡,朔方节度大使由李林甫遥领,实际掌事的节度副使是铁勒人同罗部的阿布思。
西北方向,河西节度使安思顺是粟特人,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是突骑施人,安西四镇节度使原本是高仙芝,他是高丽人,只有一个北庭节度使王正见是个汉将,可他的节镇,是九边当中最弱的一个,管兵才二万而已。
老中丞说得很清楚了,你程千里一不是蕃人,二不是出自名门高族,想要出头,何其难也。
这个道理,他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意去想,今天被人这么直白地戳开,全是血淋淋的痛。
程千里羞愤不已,忍不住双手握成拳,面潮红,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激荡。
看他的样子,王正见叹了一口气,循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
“你当老夫为何要急着与大食人议和,去岁那一仗,本就不应该打,大唐如今最大的敌人,是吐蕃,这一点陛下心知肚明,因此,才会容忍了李相国的欺瞒,将高开府调往河西。”
见程千里有些不解,他解释了一句:“安思顺与哥舒翰不睦。”
程千里马上反应过来了,河西、陇右两镇,是对付吐蕃人的最前沿,两个节度使不和,会影响到随后的作战,为了达到战略目地,只能调开一个。
“若是老夫还有时间,你有了和议之功,代老夫出任行军总管,拿下勃律之地,接任安西就是顺理成章之事,如今,却是不成了。”
为什么如今不成?用不着老人解释,他也一清二楚,目前聚集在小勃律的那支唐军,从行军司马封常清到领军的几个将校李嗣业、段秀实、杨和、梁宰、田珍,全都是高仙芝的旧部,没有王正见这个主帅压着,谁会服他?
王正见轻轻地摇摇头:“时也命也,强求不得,这个四镇节度使的继任者,老夫会上疏朝廷,请以留后封常清接任,奏章在你回来之前,就由押衙毕思琛送往了京城,他不会再回来了,而你”
程千里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中丞,封二亦是汉人!”
无论心里怎么想,还是无法做到服气啊,王正见没有怪罪他的鲁莽,耐心地解释道:“他是高仙芝的傔人。”
程千里突然间很想大笑,自己居然连个出身傔人的跛子都比不过,原来给胡人当仆役,不仅不是耻辱,反而成了晋身之阶,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听听老夫对你的安排。”王正见轻轻地拍了拍他:“安西不要呆了,去北庭吧,那里大都是老夫的旧部,你会有用武之地。”
“中丞的意思是?”
王正见点点头:“在奏书里,除了封常清接掌安西,还有你出任北庭大都护、兼伊西北庭节度使。”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程千里一下子没做出反应,虽然奏书还要等待朝廷的批复,一般来说,对于死于任上的官员遗折,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朝廷大都会照准。
他成为北庭节度使的可能性,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程千里坐不住了,站起身一个大礼揖到底:“中丞知遇之恩,属下没齿难忘。”
“算不得什么。”王正见受了他一礼,摆摆手说道:“如果此事成了,你往后无论如何,也不要同封二起冲突,特别是在他对付吐蕃的时候,安西北庭本就是一体,明白么?”
“属下定当铭记于心。”
这一次,程千里才是发自内心的敬服,这个老人临死时惦记的,还是脚下的这片土地,让他钦佩之余,更加担忧对方的身体。
“好了,你一路奔波,去歇着吧,老夫累了。”
被老人不由分说地赶出府,程千里的心里已经没了波澜,北庭虽然是九边中最弱的一个,那也是自己作主的地盘,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事业。
只是可惜,老人也许看不到了,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几面迎风招展的大纛,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
位于外城的龟兹都督府内,一群服各异的人围坐在大堂上,都在小声地交谈着,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