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年九月,周天子命魏斯、韩虔、赵籍为侯的大事,已天下皆知。
韩、赵、魏、郑、周、越诸国伐齐大胜的同时,持续了近六百年的周礼也基本没有了神圣性。
临淄城外的会盟,是韩赵魏三家下属的大夫出面,见得也是齐国田氏的宗主田昊,商定了一切之后,再由齐侯吕贷出面承认。
但终究,是大夫盟诸侯。
大夫和侯爵会盟……这是天下从未有过的事。以前不是没有过六卿出面和弱国君王会盟的事,但是让大夫出面这种事实在还没有过。
而这件在两百年前足以引发一场被认为是侮辱而可能导致血战复仇的事,在此时人们已经理所当然。
三万齐人的尸首堆积的京观,至今没有收回,因为田氏不准,也不想要。死人按说毫无用处,还浪费钱财回收,但田氏却可以把这些死人利用到极致。
齐人则把死于国而魂不能归的怨恨都归咎在齐侯吕贷身上。
管仲齐桓留下的官山海之策已经被封地贵族破坏殆尽,齐侯没钱,回收不起那些尸体。
三万齐人的尸首,换来了田氏想要的东西,也换来三晋想要的东西。
齐侯明白三晋为什么攻打齐国、田氏一族也知道,于是刚刚给越王在曲阜当过警卫参乘的齐侯又来到了三晋军中,一同前往洛邑朝觐周天子,请求周天子封三家为侯,换取晋人退兵。
晋人没有如同越人一样要齐国的城池、田地、奴隶,而是让齐国签订了临淄条约。
明约一共两条:
承认公孙会的独立地位,不准再讨伐廪丘,公孙会无论是将廪丘入赵还是入魏,齐国都不得干涉。
齐国放弃重修长城的计划,拆除一部分城墙,今后三十年内禁止修缮从平阴到泰山段的长城,否则便意味着背约。
至于暗约,那不是齐侯有资格参与的。
三宗与田氏到底密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他们并不是敌人,相反却有共同的敌人——周天子的权威。
就这样,时隔百年,表面上周天子再一次体会到天子的权威,确信自己还是天子。
齐侯、卫侯、郑伯、鲁侯、宋公、晋侯、韩赵魏三宗、一同去朝见了天子。
韩赵魏三家献上嘉禾,周天子命乐师奏《归禾》、《嘉禾》二乐相和。
齐侯承认自己违背了周礼,感谢晋侯与韩赵魏三宗及时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对于三家的讨伐表示感谢,认为如果不讨伐自己,之后的错误只会越来越大,于是恳请周天子封三家为侯以酬此功。
周天子的土地完全被韩赵魏三家围住,唯一能依靠的姬姓亲戚晋侯自身难保。
周公之后去年才给越王驾车、召公之后远在燕地。
除三晋之外接壤的郑国更是内乱连连,况且最开始挑战天子权威的正式当年郑伯射向周天子肩膀的那一箭……
能挑战三晋霸权的楚人自称为王,封县为公,根本不在意周天子的体系,甚至更是靠灭诸姬起的家。
周康王时,齐鲁卫晋楚五君辅佐康王,结果周康王赏赐礼器玉器的时候故意忽视了熊绎的存在,五百年后楚王仍旧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指望他们维护天子权威更是做梦。
周天子已无依靠。
连齐侯这个最大的受害者都已出面请封,周天子便是不想也不能。
况且童谣流传,说当年唐叔虞封晋得嘉禾,周自此大兴。而如今韩赵魏三家也各有嘉禾,实乃天命,不可违也。
周天子要讲天命,天命是他是天子基础,所以至少在明面上,他要比别人都讲。
如今三家势力已成,又用嘉禾事给足了周天子台阶,分封为侯也就顺理成章。
在中土没法打仗,来朝觐的国君贵族都似乎忘了各种仇恨。
有血亲仇的郑伯向韩宗道贺,有破国恨的齐侯向魏宗庆喜,有侵国怨的卫侯盛赞齐侯知错能改……
这一次众诸侯看似是去朝觐周天子,实际上是在承认三晋在中原的霸权。
尤其是晋楚争霸缓冲国的郑、宋两国,更是用这种态度来告诉楚国:我们认为还是三晋更强大一些……
消息传到楚都的时候,已是深秋。
楚宫之中,刚刚即位数年的熊当正在宴请群臣。
熊当从父亲简王手中接过的,是一个看似强大的楚国。
向北以帮助宋公定司城的理由让宋国叛晋亲楚、向东以公输班留下的战舰钩拒在与越人争夺淮水的战斗中占尽优势、向南不断派遣封君、向西对巴国形成逼人之势。
看上去形势大好,可熊当看看在场饮宴的群臣,就知道他这个楚王当起来很难。
令尹是楚国最贵之官,至今为止的三十多任令尹中,只有一任不是王族公族,其余的全部都是王族公族。
当年文王灭申,俘获彭仲爽,为了对抗屈氏一族世袭的莫敖一职,扶植了俘虏彭仲爽做令尹,以对抗自己的近亲和远亲。
彭仲爽没有家族势力,正是可以用来对抗亲戚们的一柄剑。
然而就此一任,旧贵族们依旧不可能认可。
重用外臣,便意味着要加强王权,尤其是任用毫无根基的彭仲爽,更像是在无声地宣告想要改革、想要对抗自家亲戚、想要加强王权。
于是彭仲爽去位后,莫敖的权势固然开始衰弱,最高的令尹一职却依旧被旧贵族垄断,不可能撒手。
无数次的政变、叛逃、引他国来攻……让历任楚王再也没有力气去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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