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俘芈似乎明白了,但其实还不是很清楚。
联想到刚才看到的那张书写着人身攻击的内容,又想主管宣传的这名上级忽然如此重视,不由问道:“难道就是因为那些说我们是夷狄的攻讦中伤,我们才这样重视的吗?”
中年人闻言,大笑道:“那些攻讦算个屁。”
笑过之后,叹息一声又从一堆纸中抽出了另一张,抖了抖道:“南郑、汉水那里的土改和移风易俗出了点问题。”
“所以,上面作出决定,移风易俗要围绕八个字。”
“坚守规矩、尊重传统。”
“很难做啊。哪些是底线?哪些又是不涉及到底线的传统?这还需要再商量。”
这些纸应该是才被送到这里不久的,庶俘芈虽然听着对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出了点问题”,但再一想若是南郑汉中那里的问题很小,断然不会如此重视,以至于急匆匆地向各地下发指令。
“应该是因为土改和移风易俗,导致南郑那里出了什么叛乱吧?”
暗暗想着,心说若不是有大规模的叛乱,也不会如此。他虽没去过巴蜀汉中,但却从书上知道那里的情况比这里要复杂的多,墨家在那边投射的力量也不是很足,可能某些事干的太过火了,那里毕竟还有一些淫祀、女巫等祭祀习俗的。
随后想到当初和自己关系不错的那个叫马奶的胡人墨者,听说上次和索卢参一同去了泗上后便去了南郑,也不知道那日他喝醉之后发的那些牢骚,有没有得到解答。
心思辗转,终又回到现实,庶俘芈便问道:“既要坚守规矩,那其实这婚姻就算是成了?两情相悦,一如仲春之月男女私恋……就算她父母反对,是不是也可以成婚啊?”
中年人一拍手道:“问题就在这。按照泗上的规矩,是可以的。但是……我们不能用泗上的规矩来执行这里的法度,我们在这里不曾制民法,只有刑罚,所以泗上的一些法这里不能用。”
“民法和刑罚和区别,这就在于……”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中年人没有在纠结这个在泗上争论了、辩论了将近十年的问题,转而说道:“不说那些。你作为墨者,又是军官……如果人家父母就是不同意,我们这像是什么?不好交代,尤其是我们宣义部不好交代。”
“你知道‘娶亲’的‘娶’字,仓颉造字的时候怎么写吗?”
庶俘芈也就学过贱体字,君子六艺中的六书却并不清楚。六书不只是文字,而是文字的内涵,这一点不说庶俘芈,便是泗上绝大多数觉得自己可以通文识字的人也不精通,也就庠序大学中有那么个科班专门学习这些东西。
中年人也不等庶俘芈摇头,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太古”仓颉造字时候的“娶”字。
左边是一个跪着的女人,两个耳朵重点地放大,右边是一个斧钺的斧子,象征着战争和征伐。
字若寻本溯源,很容易看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庶俘芈低头看了看纸上的那个“娶”字,奇道:“割耳朵,这是计算军功的办法。有人跪在那里,右边是斧子,是说……娶的本意,是抢?”
这个字实在是太明显,明显到没有学过六书的庶俘芈一看这个字就能够理解其中的含义。
中年人笑道:“正是如此。娶者,军功征伐而掠。”
“岂不闻,《易》之六二言,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
“也就是说,太古之时,骑马逡巡,可能是敌人,也可能是来娶亲的。你也知道,咱们墨家说,同姓不婚,那是为了防备生出来养不大的孩子。”
“是故上古之时,妻子都是从别处抢来的,这便是娶的本意。”
“什么是法?什么是德?咱们墨家辩术中的‘在’字,就说的很清楚,尧的政策,用现在去看过去,那是善政。但将尧放到现在,不但不是善政,还是恶政。”
“太古之时,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
“那时候,民聚声群处,知母不知父,那就是法,那就是德。包括抢亲、抢走女人,这都是被天下所承认的法和德,是被认可的。”
“那你现在这么做,会怎么样?你说,尧舜时候也是抢亲,我现在就抢了……那恐怕是要被枪决吧?”
庶俘芈哪里懂什么《易》,哪里知道什么是六二,什么是屯卦,可中年人所言的那些东西,都是墨家道义和逻辑说知的结果,也就是说在太古时候,抢亲是被法律保护的,是被承认的,而现在则是要被枪决的。
由此说明所谓尧那时候的仁政是基于当时,而若是放到现在妥妥的恶政一样的道理——道德、法律、善恶都是随着时代变化的,世上没有亘古不变的永恒的、普世的、万世不易的道德。
庶俘芈连忙道:“我可没要抢亲……”
中年人笑道:“是,你没去抢亲,但你要是真的做男女相恋不问父母之言,对于现在的风俗和道德而言,你就是抢亲。我再说一遍,这里不是泗上,这是高柳,不一样。”
“道义上、情理上,规矩上,我肯定是支持你。但是支持归支持,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
“聘礼啊、纳采啊,这都是要去做的。当然了,纳吉也得做……你也知道,咱们墨家的纳吉,只有吉、没有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