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天下不乏适反问许析的这种人。
至少二十年前纯粹的墨家,为利天下、栉风沐雨、死不旋踵的墨者就有数百,到后来也有数千。
至少现在,农家内部这样充满理想、真正平等、恻隐之心的人,也有千余。
看着很多,可诸夏太大,大的千余人在里面就像是精卫往东海中扔的那枚石子。
所以墨家要做的、一直在做的事,并不是简单的造反,而是在改变天下的物质基础和阶级属性,使得先锋队的人在增加,而为了本身阶层利益而斗争的人也越来越多。
墨家不是农家,因为墨家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城邑手工业者工商业者的利益学说。
到现在,许析看着墨家送给他的关于农家将来要管辖的几个乡的“社会调查”,许析似乎明白了墨家为什么把他们礼送到这里。
许析接过弟子送来的装水的葫芦,喝了一口水后,忽然问儿子许行道:“你觉得,农夫是什么?”
许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到:“农夫很苦,很穷,承担了天下的劳役、粮食、军役,天下征战他们受的影响也最大。”
许析笑了笑,放下了盛水的葫芦,望着远方已经发黄的田野和耕地,苦叹道:“你学过泗上的数字,那些奇怪的、却很好用的计数符号。”
“农夫是什么?农夫就是泗上所用的奇怪数字中的零。”
“一百个零,一千个零,一万个零,还是零。”
“零和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零前面的那个一二三四五。”
“否则,再多的零,还是零。”
许行学过泗上的九数,也学过那些奇怪的和以往九数不同的、但写起来算起来更为方便的数字。
零在那些数字中是个神奇的存在。
他父亲说的似乎没错,再多的零,还是零,重要的是许多个零前面的那个数字。
许行问道:“父亲还是认为,天下的农夫需要的是贤者?”
许析点头道:“是的。君主在前为一二三,那么后面的那些零便会让君主更加强大;真正的贤者在前为一二三,那么后面的零自己也就有了意义。”
“宋国的农夫如此,魏楚韩齐的农夫也是如此。我们这些人有恻隐之心,有让农夫过得更好的心思,所以我们可以让农夫过得更好。其实天下的君主若有此心,也是一样的。”
“我一直在想,墨家走的路到底对不对?将来没有了君主,或者说选贤人为天子,谁来制约那些商人和作坊主呢?”
“依靠一个又一个的零?零再多,也还是零,什么都不是。”
“可零前面的数,可以是一,也可以是二。我希望有一种力量,可以压制那些唯利是图的工商业者。”
许行这几年一直在泗上,读了墨家的很多书,也听过许多次墨家的演说,看了太多的墨家报纸,对于父亲的话,他却有些反对。
就算父亲说得对,农夫确实是一个又一个的零,可泗上的做法,却是寄托于理性和天志,不以人的意志而是以天志为推理,得出零前面的一二三四五到底是哪一个。
许行相信墨家的那句话,天底下可能有大禹商汤,但也可能有夏桀商纣,唯有天志永恒,人应该从于天道,顺天而行,道法自然,而不是把天下的希望寄托在文武圣王上。
若有天志,若合于天志,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王,圣王和普通人的区别,或许只是因为圣王道法自然合于天志。
可天志的理性推论这种东西,正是农家所欠缺的,也是墨家批判农家说他们是空想的主要原因。
听闻父亲这样说,许行问道:“父亲,假使我们在这几个乡尝试我们的政策,真正做到了耕者有其田、市贾不二价,那么其实我们还是受制于泗上的。”
“譬如铁器,这不是一人农闲时候可以生产的。”
“就算农闲的时候可以生产,就算我们市贾不二价,就算泗上那边多有暴利,可依旧比我们自己生产的要便宜。”
“我们该怎么办呢?是用呢?还是不用呢?”
“再如现在,就算民众分到了土地,可是农具、犁铧、马匹耕牛种种这些,都需要泗上的帮助。”
“墨家说将来以粮食偿还,那我们岂不是还需要一个墨家所谓的、必然要有的政府?”
“墨家一直说,我们的想法,只能是小国寡民的状态下才可以实现,没有外部的一切,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或许可以。”
“但天下终究是天下,我们跳不出,也逃不开。”
许析摇头道:“孩子,你错了。天下就是天下,假使天下分为千国,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各国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市贾不二价,不相沟通,千国各选贤者,无有天下之中枢,无有商贾之四方,难道这就不是天下了吗?”
许行摇头道:“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可是做不到。天下不该是这个样子,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子。泗上的铁、淮北的盐、宋地的棉、越地的璆琳海藻灰……天下不再可能是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了。”
“道家所谓,绝圣弃智,恢复自然状态,那不过是一种逃避。逃避的是此时的战乱,逃避的也是将来墨家所谓不可避免的痛楚。”
“就现在来说,我们管辖数乡,其实我们可以做好,真的可以做好。但父亲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可以做好?”
许析哪能不知道儿子的意思,叹道:“我何尝不知?四年前我和适子相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