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的离开,并未给杨朱学派的这一行人带来轰动,此时士人转换门庭学派的事极为常见,杨朱学派和墨家学派关于“牺牲”的看法也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孟孙阳便和留下的弟子们说了几声,继续前行,待到一处庄园的时候,已是正午,便于此时歇息,食用午饭。
庄园的主人闻之而迎,孟孙阳等人都是士人,互相见礼之后,这庄园的主人连忙叫仆从准备饭食。
这庄园的主人竟也是个识得天下英雄的人,不住问道:“莫非是与禽子辩一毛不拔之孟孙阳?莫非是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篠为竿,剖粒为饵之詹何乎?”
庄园主人一一点出杨朱学派几名人物平生最得意之事,惊讶之色便是赞许,众人心中受用,各自回答。
詹何亦是杨朱学派中的知名人物,在杨朱学派一众弟子中与孟孙阳、子华子齐名,后世更被庄周称道。
他擅长推理和逻辑学,但喜欢故作高深,故而后来韩非子编了个故事,说詹何坐在家里,外面有头牛,詹何看都不看只是听了听牛叫就说外面那头牛是黑牛黑角,其弟子去看后说是白角,詹何说那肯定是用白布包着牛角,你看错了,其弟子一看果然。
韩非子用这个故事,批评詹何这个人不去观察一切唯心地去猜测,当然也是因为詹何这个人善于推理的名声留于后世有太多在不知推理的人看来极为神奇的表现的缘故。
庄园主人称赞詹何善钓,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孟孙阳等人既受到了招待,便和主人多谈了几句,得知这庄园主人曾也是士人,子姓,东乡氏,上数个十辈也是公族,因其祖先封为东乡大夫,故后世子孙以东乡为氏。
他单名一个廓,字子琪,平辈相交不能直呼其名,因为这时候名字一般都贱,长大后士人都有身份总不能互相二狗三蛋黑腚这么叫,除非是长辈先生老师可以直呼其名,故而杨朱学派众人可称之为子琪,转述的时候便称之为东乡子琪。
东乡子琪准备的午饭已经没有那么多礼法的痕迹了,或者说受到泗上那种悄无声息的影响已经很严重了。
略一交谈,东乡子琪便谈了谈自己这些年的见闻。
他算是这里数一数二的乡绅,家中有私田六千余亩,数十人与之佣耕,牛马极多,每年种植棉花、小麦、油菜等,售卖于泗上,得钱无数。
其庐皆为砖瓦所制,更有两扇在泗上之外算得上是身份象征的璆琳窗。
二十余年前宋国政变的时候,他的父亲还是士,但没有被波及到,随后宋国中枢政权彻底被适给毁了,城邑之外的基层统治几乎完全丧失,墨家趁机渗透到宋国各处,在一些地方基本取缔了宋国在村社以及城邑之外的统治。
那时候他家里有大约一千亩土地,实际上都是化公为私得来的,宋国那时候已经有了私田,只不过公田制、私田制、村社重分制、封田农奴制共存,混乱的很。
不久之后靠近泗上的这片地区就开始了残酷的土地兼并,因为泗上工商业的发展和农业技术的革新,使得经营土地有利可图,二十年时间,东乡子琪用了各种手段不断地兼并土地。
或是占据公田、或是灾荒年借贷要地……原本就有的自耕农,因为这里不是泗上,没有牛马铁器的扶持,粮价又两年降低,使得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差,或是因为负债破产卖地被破流亡泗上;或是因为揣着在泗上发财的美梦卖地离开。
而非自耕农的村社内,东乡子琪一步步侵占原本需要每隔二十年重新分配一次的份地;或是直接强占那些土地,原本那些还拥有一点份地的农夫逐渐沦为了佣耕者。
到现在,东乡子琪已经拥有了六千亩土地,经营发展,每年收益极多。
他算有钱人,但却不再是贵族。
贵族大部分有钱,但有钱却不一定是贵族,贵族存在的基础,是分封建制和人身依附关系。
贵族拥有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的支配权,天子诸侯封地的时候,封的是连同人绑定的土地,否则分给贵族一大堆土地却没有人,难不成让贵族老爷自己去种地?
出现东乡子琪这样的情况,除了一些经济上的原因外,还有就是当年的政变使得宋国的政治格局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原来贵族政治的平衡,需要贵族封地的势力平衡,而封地势力的平衡又和封地内的农奴数量息息相关。
封地内的农夫,对于贵族而言,不只是耕种公田的工具、平日劳作的工具,还是兵员,没有兵员的贵族,在分封建制尤其是宋国三姓共政的政局下没有发言权,所以贵族们需要将农夫牢牢地绑定在土地上。
二十余年前宋国政变之后,各地乱成一团,几大贵族只能控制自己的封地,而靠近泗上地区的贵族们纷纷转向。
不转向也不行,盘剥的太严苛,旁边就是泗上,封地内的农夫一团一团地往泗上跑……就算封地还有,没有人干活,贵族也不可能自己去干活,那封地再大也等同于无。
泗上进行了最为暴烈的土地变革,靠近泗上的这些地方则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走了一种强取豪夺的兼并模式。
这种强取豪夺的兼并,伴随的是生产技术的进步,许多作为佣耕的人觉得生活水平比起二十年前还要强一些,故而还有不少人留在来佣耕,再加上泗上作为这种变革的泄压阀,并没有导致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反抗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