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了几句话,二人便告辞退出去了。他们前脚才走,荀灌娘随即就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她是从后门进来的——问道:“我来请夫君用膳,恰闻夫君云:‘大户多蓄家伎’,可是有蓄伎之意么?”
内帏之中,最是无聊,再加上孩子有保姆带着,也不必要随时带在身边,以荀灌娘的个性,是肯定会觉得气闷的。她虽然不愿也不敢插手政事,但总归忍不住听听壁脚,或者直接动问裴该外界的情况——自己不能提意见,哪怕跟心里设想一下呢,也多少能够排遣些无聊时光吧。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的,后来发现裴该并不呵斥,胆子也就逐渐大了起来。
所以只要你别露面,也别经常插嘴——裴该主动向妻子询问就某事的意见,以及荀灌娘指出丈夫重大的失误不算——则在裴该与属吏论政的时候,荀灌娘跟屏风后听上一耳朵,是肯定不犯忌的。
因此她这回一出来,也不兜圈子,直接就问了,夫君您是想在府中畜伎么?
裴该闻言,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摆手道:“我无此意,以此作譬而已,夫人勿疑!”虽说俗称的“伎”主要指女乐,但既为私养,扯上床榻那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裴该本能地赶紧辩解,说我没在想别的女人啊,你何必吃干醋呢?
然而荀灌娘此言,其实倒并非质问,她见裴该着慌,反倒不禁莞尔,就迈上一步,扯着丈夫的手说:“我非责备夫君,也知夫君不好女色、声乐……”
不提同榻共枕之事,这年月大户人家畜养女乐,凡宴时,或者想娱乐的时候,叫过来演奏一曲,跳上一段儿,乃是常事。只是裴该对这年月的音乐、舞蹈并不感冒,更没有吃饭时候还听曲子看跳舞的习惯,故此府中无伎。
但是荀灌娘说了:“往日宴会百僚,便觉席间无乐,颇为寡淡。眼见保大周岁在即,理当大庆,岂可无女乐啊?是否命人前去买一些来?”
裴该摇摇头:“仓促之间,哪里去买。”别说如今兵燹方息,长安城内户口不繁,就算太平时节,能在众宾之前奏乐、跳舞,不失主家颜面的女乐,也不是随处可以买到的。再说即便买来了,总还得训练、排演一段时间才能登场吧,保大再过十来天就周岁了,怎么赶得及?
因而裴该说咱们不如去借吧——“叔父府中必有。”
荀灌娘掩口笑道:“我却听说,如今长安城内家伎最佳者,在行之府中。”
裴该闻言,不禁微微吃了一惊:“这小子,倒惯会享乐!”
荀灌娘扯裴该起身,到别室去用饭,裴该却垂着头,走一步顿一步,若有所思。荀灌娘问他在想什么呢,裴该便道:“方才行之与柳子高来,就是否禁酒之事,于我面前争论……我云酒不可滥酿、滥饮,然不可以律严禁,可由我作文章警示百僚……”
当然啦,话是这么说,其实这篇文章多半还是要由郭景纯摇动他那如椽大笔,裴该不过最后署名而已——“以及行文商部,禁止私贩而已……”
先把情况大致跟妻子一说,然后就提出疑问来了:“此事亦不甚难,我之所见也无特异之处,何以二人不能决断,竟要来面争啊?倘若这般小事,彼等都不能自决,则设部命吏,竟有何用?且这般小事都要来搅扰我,我便有三头六臂,恐也难以应付啊……”
他本来以为,设置十二部,析分责权,自己就多少可以轻松一些了,日常只抓大政方针,具体事务都可以归之下属。可是没想到工作量丝毫也不见少,各部每天都呈上来一大堆公文,其中很多完全可以自行消化、解决的,也一定要来裴该案前走一遭,搞得他整天焦头烂额,连些许休息时间都没有。今天又赶上了这么一件事儿——你说这酒该不该禁,该怎么禁,多大程度上禁,难道那俩货以及他们部中许多官吏都琢磨不明白吗?就非要跑过来浪费我的宝贵时间?
他是当局者迷,荀灌娘倒是旁观者清,当即一针见血地指出:“各部初设,彼等仍自以为霸府之吏,而非行台之官,也在情理之中。”
裴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他虽然留台关中,但因为把整个朝廷机构全都打包东发了,所以具体在长安的执政,仍然还是幕府的老套路,直到这次命长史、司马分辖十二部,才算是正式搭建起了雍、秦二州的官僚体系来。
幕府体系相对粗疏,一切军政事务全都围绕着裴该而转,除了某些最细碎的小事外,属吏多数不能自决——相当于绝大多数幕吏,其实都是参谋。但正式的官僚机构就不同了,理论上即便没有最高领导,日常庶务也可自行运作。好比是哪怕朝廷之政,皇帝也不可能诸事插手,中旨、御笔,随时都可能被朝臣给打回来。
所以后来朱元璋当皇帝就当得很不爽,费尽心机生造大案,把几名宰相全都宰了,并且趁机不再设相,而命六部直接向皇帝奏事,然后……老头儿差点儿没给活活累死,被迫又新设内阁大学士,辅佐皇帝处理政务,逐渐的内阁就变成了新的政事堂。
如今在长安,十二部初设,大多数部掾还都没能完成心态转变,仍然觉得诸事当白大司马,就算行文给长史、司马都嫌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