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固部牙帐,乙李啜拔背手站在那具巨大的沙盘前,神色平静,心里却一点都不平静。
当初窝在夏州一隅之地,族民不过万余,附庸大唐,日子过得平安喜乐,他也从来都没想过那么多有的没的,只以为日子一直会这样下去。可是,阿布思的一封信,让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转折,也令他第一次明白,自己从骨子里就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从前只是没机会。可是,这一次他却遭受到了统合仆固部之后,最大的一次失败。
他正确估计了回纥的决心,却错误估计了杜士仪麾下将卒的战力,尤其是从小他看着长大的长子仆固怀恩。那时候,当听到长子仆固怀恩以及他的两个孙子,仆固玚和仆固玢竟然是此次最大的功臣时,他根本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是骄傲自豪地认为后继有人?还是捶胸顿足地诅咒他们坏了自己的计划?
可是,自从安北牙帐城中内乱被轻易扑灭,阿布思改弦易辙,大局就已经注定了。他只派了个信使前去安北牙帐城恭贺大捷,自己却躲着不露面,是他不想面对杜士仪,更不想面对长子。至于身边那些当初他明知来历可疑,成天对他吹枕边风的女人,他固然全都杀了,可却不能骗自己说,这都是别人的蛊惑。走到现在这一步,他没资格怪任何人,因为他已经不甘心听命于人。
“俟斤,俟斤!”一个亲兵在外头叫嚷了两声,等得到允许后快步进入牙帐,他便面色惊惶地说道,“长公子带着麾下数千兵马,距离牙帐不过数里!”
“看清楚了,是怀恩本人?”
“打着仆固的旗号,应该不会有错。”
“施那,你生的好儿子!”
乙李啜拔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淡淡地说道:“不论他现在官居何职,名扬漠北,他都是我儿子!传令下去,放他以及麾下兵马进来。”
那亲兵对乙李啜拔忠心耿耿,深知这对父子虽还不至于是仇人,可彼此立场却不同。如果仆固怀恩只是为了省亲,绝不应该带那么多兵马。可是,明知长子用心不单纯,乙李啜拔竟然还下令让其长驱直入,他不禁劝说道:“俟斤,中原古话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怕长公子……”
“怕他什么?怕他为了安北大都护杜士仪,杀了我这个父亲?如果他有这个本事,那就让他来!”
撂下这句话后,乙李啜拔大步走出了牙帐,那亲兵呆了一呆方才赶紧拔腿去追。很快,乙李啜拔的身后就已经跟了大批的将卒。他虽说曾经呆在夏州多年,到仆固部也就是这十年间的事,但处事公允,但凡征战,有所得就分给部下,因此颇得人心。故而仆固怀恩虽是其长子,又名扬漠北,可突然带兵造访,仍不免给人以子压父的感觉。当得知仆固怀恩把兵马都留在了外头,而是只身带着仆固玚和仆固玢两个儿子一路进来,他们方才松了一口气。
乙李啜拔却有些希望儿子和自己兵戎相见,至少这样他还能够占据大义名分,可仆固怀恩只带着两个儿子来,他就只能正面相对了。当看到那个不再是当年青涩青年,而是昂藏大丈夫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少年来到了他的面前,随即单膝跪下行礼,他只觉得千般滋味在心头。不由自主的,他便伸出手去,搀扶起了早已经独当一面的儿子。
“阿父,今天我奉杜大帅之命,带阿玚和阿玢前来拜见。”
这无疑是另一种表态。乙李啜拔刚刚就发现,仆固怀恩走路的样子稍稍有些不自然,显然在那孤军奋战的一役中受伤不轻。可是,眼下见两个孙子上来行礼,面上亦有之前不曾见过的伤疤,他不禁勃然色变。
“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父亲!你和他们一样年龄的时候,我却没有硬赶你上阵去打仗!”
“那时候我就是想上阵,也没有机会。”
仆固怀恩寸步不让地回了一句,乙李啜拔顿时为之语塞。结果,还是仆固玚咳嗽了一声,出言打破了这尴尬而又僵硬的气氛。
“大父,是我自己一直磨着阿父带我上阵的。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轰轰烈烈地活着,大帅对阿父信赖备至,又对我们兄弟多方栽培,既然遇到大战,哪有临战退缩的道理?”
乙李啜拔被长孙再次一噎,原本那些教训的话就都说不出来了。倒是他瞥了一眼仆固玢,见其虽说恭敬,可眼神却不比长兄的坚定,顿时若有所思。知道这次父子祖孙相见,必然会有不可避免的冲突,他也不想让仆固部中的外人瞧见,即便这些年来,他已经想方设法稳固人心,清洗了不服从自己的人。
牙帐中,仆固氏的这四位嫡系血脉才刚刚坐下,乙李啜拔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次来,是代你的杜大帅兴师问罪吧?”
仆固玚和仆固玢只以为这次回来是探望祖父,一听到这话全都吃了一惊。可发觉父亲脸色发沉,两人对视一眼,全都没敢贸贸然开口。果然,在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仆固怀恩亦是单刀直入地说道:“阿父如果还希望仆固部牙帐矗立在此,还请让位吧!”
乙李啜拔并没有太多意外,眉头一挑就嗤笑道:“让给谁?也是,我除却你之外,留在夏州的还有几个儿子。想必他们在朔方长大,必定会被灌输那些忠于大唐的想法。可你也不想一想,仆固部壮大至今,他们可曾有过一分一毫的功劳,他们就算接了我的位子,上上下下有谁服气?”
“弟弟们如果不行,那我呢?”
乙李啜拔登时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