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忘本!
仆固部牙帐之中,面对眼前父亲和祖父两封意思不同,最后一句话却完全相同的信,仆固玢只觉得愁肠百结,委实为难。乙李啜拔依照和仆固怀恩的约定,只留下教导了他三个月,就带着一些心腹亲卫回夏州养老去了。现如今,他这个代理仆固部之主统管着数万军队和子民,一呼百诺,这种和在安北牙帐城为将军截然不同的感受,让他很有些飘飘然。好在他还知道,以自己的年纪自己的资历,没有祖父的支持,父亲的威名,不可能坐稳位子。
可父亲仆固怀恩的信是让自己约束仆固部上下,务必服从安北牙帐城的命令,不要忘记杜士仪对他们父子的栽培和信任,不要忘本。而祖父乙李啜拔的信则是提醒他,不要忘记身上流着铁勒仆固部的血,不要忘本,不要全心全意的相信唐人,中原有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正到了发生大事的时候,大唐很有可能会驱赶他们在前阵,抑或者是如同丢弃一件没用的东西一样,把他们丢在一边再不理会。
同样是不要忘本,意思却截然不同。仆固玢从小在父亲仆固怀恩身边长大,出入节度使府如入自己家,杜士仪对他也宛若子侄,平心而论,只要他站在杜士仪面前,那就什么私心都不敢有。可是,在祖父身边呆了这三个月,也让他看到了掌握万千人生死的一族之主有多风光。可是,别说他只是代理族主,真正的世袭金微府都督,归义王是他的父亲仆固怀恩,就算父亲有什么万一,长兄也远比自己更加名正言顺。
“大王!”
听到外头传来的这么一个声音,仆固玢陡然之间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立刻坐得笔直。大王这个称呼,是乙李啜拔吩咐上上下下这么叫的,他最初有些惶恐,如今习惯了,反而觉得威风凛凛。等到外间人进来之后,他就故作威严地问道:“何事?”
“大王,东边传来消息,奚王李延宠死了。”
“嗯?”仆固玢一下子身体前倾,讶异地问道,“是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发兵杀了李延宠?”
“不,是奚族内乱,度稽部的一位族老和李延宠有私怨,于是起伏兵杀了他,如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联合了奚族好几个部落,向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输诚,愿意为向导攻伐契丹。”
此话一出,仆固玢简直是惊呆了。仆固部东边是都播,再东边则是奚族所在的饶乐都督府。自从奚王李延宠和契丹王李怀秀杀了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叛唐之后,这两国就没安生过,安禄山虽则一度打败了李延宠和李怀秀的联军,又扶持了新的奚王和契丹王,但两族也随之四分五裂,总的来说,奚王李延宠手中还捏着两万人马,不可小觑。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说败就败,甚至连命都没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东边还有都播在,纵使奚族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波及到仆固部,当下就吩咐道:“再去打探,务必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打探清楚……等等,也派一拨信使去安北牙帐城,将此事奏报上去!”
那报信的亲随答应一声,却并没有离去。仆固玢见状,顿时有些不悦:“这是大事,不容拖延,怎么还不去?”
“大王,西边还有一桩战事,说是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派哥舒翰和安思顺两路大军强攻石堡城,自己却冒险与兵马使南霁云率奇兵深入吐蕃境内,牵制吸引了吐蕃援军,由是让哥舒翰和安思顺攻下了石堡城。”
当年王君毚被回纥瀚海司马护输率伏兵杀死之后,吐蕃大举入寇河陇,曾经还邀请突厥同攻大唐,结果却被突厥拒绝,这段往事仆固玢年纪太小,着实不太了然。可是,杜士仪曾经对他和兄长仆固玚解说过局势,所以他知道吐蕃是雄踞西边的一个大国,一直在觊觎大唐拥有的剑南道与河西陇右,以及更加广袤的西域,而石堡城就是西南边陲一处易守难攻的重镇,自从盖嘉运丢了此城,大唐一直都没能把这地方夺回来。
仆固玢也听说过杜士仪和王忠嗣之间颇有私交,此刻不禁带着几分敬意惊叹道:“王大帅不愧是当世名将,听说之前回京的时候,还有人质疑他名声赫赫,可出镇河西陇右大半年,却没能拿下一个石堡城,如今这一仗打得漂亮,长安那边的人应该无话可说了。”
他以为自己这番赞叹一点问题都没有,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亲随犹豫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据说,王大帅此役虽是大获全胜,可自己却也因此中箭,身受重伤,如今情形如何,竟是有些说不好……”
河陇那边的消息,杜士仪自然比仆固玢更早知道。他通过萧嵩暗示王忠嗣,如果不打下石堡城,旧日威名会毁于一旦,而且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告刁状,难保天子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他相信王忠嗣一代名将,一定会用伤亡更少的方式把从盖嘉运手中丢失,皇甫惟明又没能夺回的石堡城收复,可他万万没想到,王忠嗣竟会不惜以身犯险,而且还因此受了重伤!
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整整三天了,他尽管第一时间派出虎牙悄悄前往探望,但始终心绪不宁。这么多年来,他改变了很多事情,也无可奈何地看着很多事情发生,对于自己亲近的那些人的命运,他自忖已经用了最大的努力。他以为只要王忠嗣别落入那个卑鄙阴险的陷阱,就能够始终保持一代名将的赫赫声名,拿下石堡城更是易如反掌,可他终究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