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五如此,顾遥其实不意外。
“彼时不相识,阿遥偷听我一曲,如今是知己,我当为阿遥抚琴一回,才算是尊重阿遥。”崔五轻飘飘地将自己怀里的古琴放下来,眉目从容,如有荡荡长风。
顾遥却有些不好意思,她当初在树下也是听琴听痴了,这才忘了挪步子,倒是十分的无礼。
她正要说话,崔五已经抢在她前面笑道:“我即为阿遥抚琴,不知阿遥可否诚心给我抚一曲,当作回礼?”
顾遥正有此意,当即点头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当礼尚往来。”
两人相视一笑,崔五便坐在古琴前,跟在身后的小童赶紧过来,将瓜果鲜花之类摆设好,点了一炉极好的沉水香,又替崔五仔细地正了衣冠,这才垂手敛目退后了。
其时竹木飒飒,像是有仙人御风而过,扯落竹叶千片,簌簌而下。
崔五敛眉收了疏狂之态,铮铮风骨就是清贵的世家子弟千年来积淀的气度,整个人凝练成山水画里出世仙人。
只闻那琴音随着风声似乎吹卷入九天,低沉处又如幽幽龙吟,似乎无边修竹与其同悲同喜,飒飒簌簌,不绝于耳。
顾遥起初是震惊,沉浸在笛音里不能自已,只觉得世间竟然有这般仙乐。
可情绪跟着琴音不断沉浮,到最后竟然悲切低沉得叫人心中郁结,仿佛前路一片黑暗,在浓稠的黑暗里如何也挣扎不出来,摧枯拉朽间与之俱碎。
顾遥心中发苦,情绪也悲切得抽不出来。
待到崔五一曲终了,顾遥才松一口气,几乎想要按住胸口,到底忍住了。
只崔五面色发白,额头冷汗涔涔,极为颓然地跌坐在席上,苍白虚无得像是随时会消失。
两人都沉默着缓了一会,崔五才艰难道:“我不想……”他垂睫看了看自己修长洁白的一双手,低低道:“我未曾料到,会控制不住心绪。”
不过是弹一曲给友人听,他真不打算弹出这样悲切的调子。
顾遥却是暗自心惊,这样的曲子,几近绝响,又这般哀切,实在不能不叫人心惊。
面上却是逐渐带出微笑来,赞道:“五郎的琴音当真是当世无双,不是我恭维,绝对是千古以来无过了。”她说得飞快,生怕自己磕巴一下子。
崔五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
顾遥便自己再来弹一曲。
她的琴技虽不说有崔五那般无人可企及,却也绝对算得是当世拔尖的,总归她从未有过力不从心的时候。相反,只要一碰到琴,那些琴弦就像是自己来配合她似的。
但今日不行,兴许是因为崔五珠玉在前,也兴许是她被崔五的琴音扰乱了心绪。
顾遥弹起来,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甚至有些不耐烦。
崔五却是微笑地看着她灵活穿梭在琴弦间的十指,像是欣赏一件精美而稀奇的艺术品,带着赞叹和欣赏。
却是完全收敛了疏狂不羁的模样,温润端雅间透出些冷清。
顾遥鬼使神差地想,以往总觉得崔五是谪仙人,乃是因为出众的气度。如今这样温和冷淡的模样,可不就是真仙人该有的模样么?
崔五眼里有惊叹,“锦云馆那回,我便想着阿遥却是是一手好琴技。”一个江南来的穷困孤女,怎么可能会有那样一手好琴技,他当时便心下疑惑了,只是没有说出来。
两人讨教了几样琴技上的事情,也是一面走一面闲聊,倒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书院后门。
后门虽然是有人守着,如今的两人也不穿沧浪书院的校服,可还是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拐到一个熟悉的地方。
三两下翻上墙头,一掀衣摆便利索地跳了下去,只见围墙之后是半分未曾改变的满山枝桠。
不知为何,两人看了几眼风景,便压不住想笑的yù_wàng,一齐哈哈笑起来。
一面笑,顾遥心里一面感慨万千,像是一眨眼,这么久就过去了。
物是人非,天涯各自飘零。
两人顺着原路摸到当初的那个位置,顾遥有些激动,撺掇着崔五将那土地挖开来,过来不多久就挖出一只叫人极为眼熟的坛子。
那是当年剩下的半坛风荷露,说好重见之时一起喝了作为庆贺。
两人看着半坛风荷露,心中各自感慨,却没有谁真的打开这坛风荷露。
只是席地而坐,说自己这些时间做了什么。
顾遥说起那些被虐待囚禁至死的少女,说起游荡的红衣女鬼,说起被泼上脏水就算翻案仍无法洗刷干净的善良夫子,说起聪颖却被毁掉一生的陈杰。
还说铜仁被屠村的场面,说起私兵被养在什么样的峡谷里。
她说起来一点唏嘘都没有,像是把一件一件的事情都记得深刻,再一点一点一点地复述出来。
也是闲谈,顾遥才晓得。
崔家的家主崔瑾和崔五不和,数次打压之下,称崔五不入仕便将崔五剔出崔家族谱。
顾遥便好奇了,问崔五如何应对。
原来崔五干脆离家出走,去了西北的大漠,也去了遥远的云南,途经金陵时,还看到了馥云遥的分号。
据说他一路都是以游方道士的名头,道号叫做明月居士,顾遥笑他好笑还俗气。
明月两个字俗死了,亏得他用得开心。
崔五却板着一张脸道:“世间清风明月,最自由。”
顾遥就问:“怎么不叫作清风居士?”
崔五就不说话了。
但是也别说,崔五这个明月居士的名声,确实是要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