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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自己的二儿子,皇帝眼中拂过一缕忧色,很快恢复如常。沉默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同时还对歆竹公主说道:“晴儿,照顾好你的母妃。”
歆竹公主连忙应诺,侧过头望向德妃,又柔声说道:“母妃,回宫的路上,还需要颠簸一会儿,不若您先靠在儿臣肩膀上歇息一会儿吧。”
“辛苦你了。”德妃脸上现出些许倦怠,身形微侧,缓缓倚在歆竹公主有些瘦窄的肩膀上。
广阔而又平坦的海面,不会使风受到丝毫凝阻,身处海边的人们,时刻都能感受到海风地吹拂。今天海上来风强弱适中,但当海风吹至皇家仪仗队回宫的路径上,因为有一段路地势较低,风在那儿起了一阵漩,将御辇两端薄雾一样的幕帘掀开了一角。
莫叶就是在那个间隙里,得以看清车驾中坐着的三个人。
而德妃,也是在那个瞬间,只是无意间侧目于那被风撩起的帘幕,便让她看见了,看台上黑压压跪伏一片的人堆里,那个眼眸明亮但目光笔直如激流泉水的少年。
或许,是一个……少女?
海运大典进行时,观景台上人潮攒动,待大典结束后,观景之众几乎没有一个人的衣冠是整齐端正的。
叶诺诺对此早有预料,所以特意在今天,将平时都习惯垂散着的头发全部紧扎成小麻花辫,然而一通乱挤过后,此时连小辫儿也已是变得毛糙了。
类似的情况,体现在莫叶头上,就显得更为糟糕了。
虽然在出门时,宋宅大丫鬟帮忙把莫叶改扮成了一个青衣小厮,一头蓬松微卷的乌发全部束于后脑勺,并用发带紧绑成一个小团,看起来十分干净利落,但此时她已然是发带微松。额头处稍短些的碎发不受束缚,外加她的发质本来就不是垂顺绵和的那种类型,更显凌乱。
之前站着时,还可以着手将额头乱发往脑后捋一把。现在跪在地上,乱头发就那么伏在脸上,随风轻轻摩挲着……莫叶觉得脸上有些痒,心也渐渐有些烦躁起来。脸上的痒可以伸手挠,心里的那种古怪感觉。是因何而起,又能如何拂灭?
即便是一介村姑,也得有支木质钗子绾发,莫叶此时的形象,却是连村姑都有些及不上了。
跪伏一片的人群,衣着色泽各式各样,假使这种景象,是一个画师闲趣即兴所作的一幅画,莫叶在画中,或许充其量只相当于画师无意中掠过的一笔……或许。只是笔尖转弯时,笔触不慎留下的一丝误伐。
但……也许正是因为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惹眼的事物,所以当德妃漫无目的向她所在的那个方向掠过一眼时,会被她的脸庞,扣留下目光。
多么纯澈的眸子呵……只要注意起某一处,这眸中的光,就会专注起来,没有一丝闪烁,眸底亦如潭中水。不起波澜。
以德妃所处的位置角度,是无法将莫叶的眼中情绪一丝一缕都透悉明了的,只是,当她看见那双点漆眸子嵌在那张极为年轻的面庞上。她的脑海里,出现的是另一个女子。
仿佛,观景台上不是跪着一个悄悄投目过来的青衣小厮,而是那个女子。她明明已经彻底消失了,但在刚才,似乎她正大大方方站在那里。目光平静的看向这边。而在她看见自己的一瞬间,她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瞳底却尽是冷漠。
德妃感觉到些许凉意,从心底生发,很快沁得整个后背都微微发寒,身子禁不住轻轻一颤。
靠近德妃这边,辇车外围有几名女官随行。公主感觉到靠在自己一侧肩上的女人颤抖了一下,微侧目光看去,最先入眼的是一身裁剪缝制得精美华丽的袍服霞披,公主虽然不确定她是不是畏寒,但还是很快示意车外女官,着手将辇车外围的狐皮帘子放下来。
皇帝也抬手示意了一下。
辇车两旁侍行的女官太监立即应诺。狐皮质幕帘垂落,便将左右的风景,连同那些人影,都隔了出去。
不远处,观景台上的莫叶倒是没有特别注意辇车上的这一情况变化,因为当狐皮幕帘垂下时,辇车已经行出她的视线方便窥视的地段了。
在外围那层很轻但却很保暖的皮质帘幕放下时,德妃悄然急目又往那个方寸地里扫了一眼,就见那青衣少女仍是偶有微微抬头看向前方的举动,但此时以自己所在的位置,却能明显感觉,她的目光没有追看过来。
或许,刚才的四目对视,只是自己的错觉?
那人投来的目光,并非只是单独盯着自己?实际里是看向了仪仗队的别处?
无论如何,此时的德妃终于暗暗舒了口气。但转瞬间,她心中又陡生一阵躁火。
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罢了,我惧她作甚?莫说她现在做不了什么,即便再过几年,她长大些,若安分点,继续做别人家的仆人,也便罢了。
——若想给本宫搅事儿,本宫想让她何时死,无论今时还是以后,都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
她却仿佛忘了,她刚才看向莫叶时,眼前浮现的,是另一个女子。她的惧怕不是来自那个此时只能跪着看她,并且身板还很单薄的少女,而是来自那个已死之人。
活人无法判断逝者的灵魂何时会灭散,或者说,是根本不知道死人的魂魄能不能被活人驱散,那个已逝女子带给德妃的恐惧,便也因此,恒久难祛。
……
但不论如何,思绪行至这一步,德妃心中的燥火算是能稍微敛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