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下了一整夜了。
封流右手夹着烟，左手抠着脚丫子，很没有形象地坐在钟楼顶层的某个窗口。细小的水珠顺着屋檐飞速地滑落下来，连缀成一片密集的雨帘。
唐唐已在他身后站了很久，双手抱在胸前，却不知为何久久地没有说话。直到距离凌晨十二点还有不到三分钟的时候，才幽幽地开了口。
“你在这里做什么？”
封流没有回头，淡淡地掐灭了手里的烟：“等烟火表演，没什么新鲜的。”
“等这个干什么，这么大的雨。”
封流没有回头，只是把手伸入口袋，又掏出了一根香烟。
唐唐的语气依然冷淡得吓人，但却与平时和封流说话的口气有了天壤之别——要是赶在平常，她恐怕早就露出危险的笑容，开始对这个不靠谱混蛋的单方面屠杀了。但唯独在今天，她却保持着惊人的克制。
今天又是大都会的建都夜，按惯例会举行每年一度的烟火表演；而封流其人虽然毫无生活情趣可言、满嘴能跑航空母舰，却年年都喜欢在这一天来钟楼顶层住上一晚，看看大都会方向升起的烟花。
唐唐平日里虽待人淡漠，实则是个察言观色的天才，几乎可以熟悉的人的一个面部表情中看出他此刻全部的心境，但唯独对每个建都夜里的封流捉摸不透；出于好奇地去问，他却每次都能给出些奇形怪状的答案：类似于“元二十一年的烟花表演其实是我点燃粪坑引起的爆炸”啦，“听说今年的烟花里掺了艾斯兰国王他爹的骨灰”啦，又或者是“我曾经用烟花击落了一辆飞在天上的虎式战舰”啦——总而言之，答案的花样倒是千奇百怪，却一个比一个离谱。到了今年，唐唐虽然依旧前来查看封流的举动，却早已知了趣，更懒得再问了。
两人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了凌晨的零点过五分——当时间刚刚进入这一分钟的时候，在远处那座宏伟的、灯火辉煌的空中都市的上方，一道淡淡的、拖着光尾的亮点突然升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第二道、第三道、乃至第无数道，直到点亮了整个艾斯兰的夜空。封流淡淡地看着远处盛开的烟花，忽然把手上的香烟一抛，缓缓地站了起来。红色的火光在雨幕里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有点遗憾的是，那一晚的唐唐没有看见过封流的正脸，自然也没能看见他脖子上的饰物。那是一个贝壳形状的小吊坠，透明的琥珀里夹着一张浑浊不清的黑白照片：一个绑着头巾的年轻女子看着昏睡在床上的、年轻英俊的封流，目光里满是爱怜。此时此刻，这两张年轻的脸庞正在微微闪耀的、烟花的光辉中反射着温柔的火光，如同焕发了青春的生命。
但唐唐至少可以看见此时封流的背影，看见他向远方眺望的、无言的身姿。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已经满脸胡茬、沾满了世俗尘埃的中年男子，在烟花的照耀下，竟重新变得像是一个风度翩翩、不可一世，在烟火中与爱人第一次邂逅的少年人了。
细细数来，第一颗烟花升起的时候，距离封流昂首阔步地向死亡迈去，还剩下三百六十九天二十三小时又五十五分钟——到了那一天，他将打光自己身上所有的弹夹，在军政大厦外的广场上辗转着死去。那是他一生中最后的时分，却也是他自邂逅艾玛之后所拥有的、最接近幸福的片刻：在那个晚上，他履行了自己一生中唯一实现的诺言，和那个已在漫长岁月中湮灭的女子一起，看见了艾斯兰史上最美的烟花。
文/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