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铮目送古成冶走远,转身朝家中踱去,心中又转起了许多念头。
虽然与古成冶交情日深,但许多想法和打算却还不能同他讲。若当真说出来,怕是要惊世骇俗了,古成冶恐怕也很难理解。只能通过慢慢施加影响,逐步改变他们父子的一些想法和观念,从而将铁铺的发展引领至期望的轨迹上。
古家父子都是做事比较厚道的人,于冶铁与制铁方面也有许多追求,实在是很理想的长期合作伙伴。虽然他们对技艺的追求,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利益,但只要不是光顾着眼前的利益,这种动机便是非常好的。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对此杨铮实是不敢苟同。心怀家国大义的贤臣名将,未必就没有个人私利。整日逐利的商贾之流,未始就不能大义凛然。将人分为君子与小人,将事理分为义与利,这本身就很不科学。人心世事复杂无比,又岂能轻易将之区分为黑白。
按照老夫子的说法,当今天下应当没有几个君子,基本上全是小人。而小人嘛,自然是要喻于利的,夫子对这个问题倒看得很透彻。
古记铁铺肯在研发和生产上面投入,自然是为了获利更多。而只有保持这种投入,冶铁、制铁工艺才有可能得到发展。若古家父子都是只知义而耻言利的君子,那对他们也就不用再做什么指望了。若天下人都如此,生产力恐怕也很难进步。
杨铮是诚心希望古记铁铺的生意越做越大,这样他们才会不断追加投入,从而推动技术的进步。
说起来还要多亏秦州山多地少,没多少良田可供人争夺兼并。所以哪怕古家父子同许多大明子民一样,对田地有异乎寻常的热忱,但也没有多少地可供他们去买。要想多赚银子,只有投入到铁铺的生意上。
后世史书中所谓的“明末资本主义萌芽”,大概便发端于这个时候,最终没有发展壮大起来,让许多人扼腕不已。说起来确是挺可惜的,然而若深究一番,许多结论都很值得商榷。
各类大小工坊中存在的雇佣关系不是什么新鲜事,这和地主与佃户之间的关系并无本质区别。只有将盈利的一部分用作生产性积累,持续扩大再生产行为,这才能算是有生长潜力的萌芽。
然而大明子民的第一追求,永远都是土地。不管从哪里赚到了钱,最终都要投入到购置地产上,他们的终极梦想是做大地主,而不是什么资本家。毕竟祖祖辈辈种了几千年地,又经历过无数次天灾人祸,只有土地和粮食才能带给他们最实在的安全感,除此之外都是浮云。
正是因为骨子里的这种观念,阻碍了萌芽的成长。那些拥有织机数千、雇工上万的大工坊主,最终也没能变成资本家。
当然,资本主义是腐朽的、肮脏的、血腥的,是一定要批判的。但在大明这个所谓的“封建”社会,却代表着更先进的生产关系,所以还是要尽可能地推动一下的。
秦州只是个小地方,要支撑资本的成长是远远不够的。就如古成冶对自家铁铺院子的想法一样,杨铮时常也会有施展不开的感觉。
但这个小地方也有许多优势。首先不管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小心得当,都不会太引人注目,完全可以闷头发展,悄悄壮大。其次这里距离关中不算远,每年还有大半时间可以通船,依托那一块大市场,产品做出来是不愁没销路的。最后这里距离煤矿和铁矿的产地比较近,这可是两种极为重要的资源。
古记铁铺所用的铁矿石产自临县伏羌(今天水市甘谷县),属于赤铁矿,品位应算是不错的。煤采自华亭县,稍有些远,待四轮马车堪用之后,这个问题将能在很大程度上缓解。
而就因为这华亭之煤,使杨铮对古记铁铺炼铁质量的提升,有了些别样的期待。
在炼铁时,由煤烧制成的燋不光是燃料,还充当还原剂。杨铮见过古记铁铺炼铁的过程,都是将燋与铁矿石混在一起烧。如果原煤中杂质太多,尤其是硫和磷含量高,对炼出的铁会有很大影响。
东南抗倭时,官军所用的刀往往不是倭刀一合之敌,因而倭刀被吹得神乎其神,大明的炼铁技术则被黑得体无完肤。后世很多人说炼铁技术到了明代开始后退,便是以此为证。
其实倭刀之所以质好,只不过是因为用了木炭炼铁的缘故,其产量极低,打制颇费工夫。木炭中几乎不含有硫、磷这些对铁质有害的元素,炼出的铁自然不会脆而易折。华夏最早开始炼铁时,用的也是木炭,威名赫赫的唐刀便是以这种工艺打制的,这可是倭刀的老祖宗。
自北宋起,华夏人口激增,对铁器的需求也越来越大,而树则是越砍越少,并且木炭难以满足大规模炼铁的需求,由此开始以煤制燋炼铁。
如果单以炼铁的规模和数量来说,大明已是史无前例了,当世也没有任何一个地区可比。就杨铮从古成冶所给的那个抄本上看到的信息,宋时先进的炼铁技术基本上都保留下来了,并且还有所发展。但大明铁器的质量确是不如从前,这罪魁祸首便是炼铁所用的煤。
华夏煤炭储量丰富,开采容易,但杂质也多,这是常被人诟病的地方。
杨铮自不可能劝古家父子去用木炭炼铁,那只是治标不治本。他也不懂得煤炭脱硫之法,仅有的一点了解只停留在理论上,完全没有可操作性。
不过他却知道一件此时的人们都不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