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站在牢门外拐角处的墙壁边,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和地上被烛火拉长的欣长身影,眼里闪烁着醉人的琐碎流光。
他想起了那间漆黑的屋子,那冰冷的书桌。
也是这样静谧得没有生息的夜晚,黑夜里,连呼吸都听得那么清楚,也是这样昏暗的烛火,将那人的面容照得明明灭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小小的孩童被按在书桌上,稚嫩的双手双脚被紧紧的箍着,那么绝望的哭泣着,一面求饶,一面喊着父皇母妃。
嗓子喊得沙哑了,喊得再发不出声音了,他的父皇母妃也没有出现,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落在他身上的,只有无尽的疼痛和伤痕。
那人攥着小小的鞭子,手高高扬起,又狠狠的落下,一下一下,将细嫩的肌肤打得皮开肉绽。
鲜血溅在书桌上的宣纸上,渲染出一朵朵妖冶的血花。
他以为,是真的,他们是真的不知道。
他以为,是真的,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他以为,是真的,那真的只是碰巧是他。
他以为,是真的,他以为他所以为的都是真的。
如今李洹却说,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他所受的那些耻辱,那些不堪,那些永永远远都不愿再想起来的疼痛,都是他们故意的。
整整一夜,一夜的鞭笞,一夜的凌辱!
是他们刻意为之,是他们见死不救!
他还记着,第二日的清晨,那具小小的身体被人从房间里抬出去的时候,除了脸蛋,其他地方都已经血肉模糊,看不清本来面目。
饶是那时,饶是只留了一口气在,他想的仍是他们,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挤出一抹笑,无声的说着没事。
他都快死了,想的还是不能让他们难过。
现在想来,那样自以为是的举动,多么滑稽,他们何曾心疼他,何曾在意他,他们前去,那些虚伪的眼泪背后,不过是遗憾他怎么没有死!
仅此而已!
李延咧着嘴,哈哈大笑着,但喉咙发紧,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就像是回到了那个夜晚,他的嗓子喊得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瞧,多可怜。
李洹伤心了,还有宁绾,还可以抱着宁绾哭泣,他伤心了,谁也没有,连哭泣都不行。
摸摸脸颊,干干的,一滴泪水都没有,眼中干干的,一点泪花都没有。
他转身,双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一步步,如踩在云端。
这件事完了便完了吗?不,不可能了。
他见不得人的秘密,就算见不得人,他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别人共享天伦,别人言笑晏晏,他残缺了的人生,却只能他自己去过。
李洹说得对,生活在这冷血的地方,人人都只为自己打算,他又为什么要在意所谓的亲情。
李延离开大理寺,片刻不耽搁的去找了李南。
李南躺在院中的贵妃椅上,闭目养神,婢女温好了酒,也不敢声张,只默默的将酒放在桌上,退到一边站定。
李延走进,瞥一眼满桌的酒菜,说,“王叔真是闲情雅致,这个时候还能饮酒作乐。”
“还以为要糟蹋这满桌的酒菜了,不曾想玉王爷大驾光临,那便有了对酌的人了。”
李南说罢,双眸一睁,目光从李延身上扫过一眼,缓缓起了身。
袖子一拂,冲李延做了个请的手势。
石凳上早铺好了软垫,两人面对面坐下,婢女再温两壶琼浆,便识趣儿的退了下去。
“没想到我们竟然也有对酌的一天,如此的心平气和,连我自己都觉得在做梦。”李延自嘲的笑笑,抬手倒酒,再一饮而尽。
“意外的是我吧。”李南勾唇,安静的看着李延,“恨我,那可是入了骨的。”
“其实,我从来都知道,不怪你,你与那事又有什么关系?当时,我尚且只是个不知事的孩童,何况是你?可是恨着恨着,成了习惯,好像便真的恨你了。”
李延笑着,眼里悲恸一再涌现,却半点泪花都看不见。
“可我得活下去啊,既然我还留了一口气在,我便是要活下去的,既然当时我都没有死,既然那之后我都没有死……死的时间都错过了,我总得活下去吧。”
李延说,“泰安国太远了,泰安国的王,太远了,我恨也恨不到,看也看不到,找也找不到。重重限制,我连宣国的大门都出不去,便只能,将恨意转到你的身上了,只有恨着,我才有活下去的动力,只有恨着,我才可以告诉自己,如玉,你活着还是有意义的……”
李南听得默然。
他又何尝不是。
儿时不知事,总爱跟在李延身后,如玉哥哥如玉哥哥的喊着,突然有一天,如玉哥哥不也不理他了,皇兄不理他了,整个皇宫里的人,都不理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既然他们都不理他,他自然也不会再去理他们。
他做回了王叔,小小年纪就端着自己的架子,用最犀利的言辞去宣泄自己的不满。
他只是不高兴,他们突然不喜欢他了。
怎知,事情的真相是那样的,待他知道,他也漠然得习惯了,再收不了口的。
他也想说的,当初的事,不怪李延,受到伤害的,到底是李延。
可那样的事,他的亲舅舅做出了那样的事,他怎么开口?
他没办法替他舅舅给李延道歉,也没办法替李延向他舅舅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