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方应物处于待察状态,不用上朝上衙,清早自然不必像其他官员那般辛辛苦苦的从床上爬起来。所以他也不必看时间,只管睡到自然醒即可。
却说方应物睡得正香时,忽然被人剧烈的摇晃。一开始他还没有醒,最后被晃得受不了,方应物睁开眼睛,却见小妾兰姐儿在床边站着。
“你这是作甚?”方应物口中埋怨着,又伸出手揉着额头。宿醉之后突然被人用力叫醒,是很不舒服的。
兰姐儿指了指窗户外面,方应物抬头看向窗外,日头不算高,便又抱怨道:“昨晚不是说了么,午时用膳再叫我,还是昨晚没有喂饱你,你按捺不住了?”
“怪没正经的!”兰姐儿嘀咕一声,又指了指窗外,但青葱样的手指略略放低了些。
方应物再次向窗外看去,却发现有人立在院首那里,仔细看去,赫然正是父亲大人。
方应物连忙从床上滚下来,套上衫袍,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院子里,远远地朝着父亲问道:“父亲大人不去走马兰台,竟然还在家里?究竟有何贵干,非要让你老人家亲自来吩咐?”
方清之重重咳嗽一声,斥责道:“有话给你说,别没个正形!”方应物努力作出严肃样子站好。
方清之皱眉道:“方才我,圣上有可能要召见你。”
什么?方应物结结实实的被吓了一大跳,一时间瞠目结舌无话可说,自己身上这些流言还真让天子上心了?
他这几天屡屡抱怨周围人太迷信,却忘了当今天下最大的一个乱搞迷信的人是谁......
登基以来耗费百万修建各种寺庙道观,至今京师中还供养着成百上千的和尚、道士、番僧、方士,周边得宠之人除了太监就是僧道方士——这样的天子,对神仙事的热衷可想而知。
难道自己身上的流言不但能忽悠市井之间的愚夫愚妇,还能把这位天下第一人给忽悠了?
如果换成别人,特别是刘棉花这类人。说不定要欣喜若狂喜极而泣。
人人都知道当今天子除了公事公办的朝会外,基本上不会接见大臣,文雅的说,叫做“天高帘远、君门万里”。
宫里宫外完全是隔绝开的。就连内阁大学士几年也见不到一次天子,更别说其他人了。
如果有哪个大臣能进宫面见天子,亲自与天子对答,那就意味着无限的机遇和可能。如果这位大臣能经常进宫面见天子,那就立刻变成最炙手可热的权臣,无论他本来是什么官位。
方清之也深深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看向自家儿子的眼神很是奇怪。他知道自己根本管不了儿子,因而完全是抱着平常心,很好奇的来看结果的,不知道自家儿子会有什么样的选择。
但在自家儿子的脸上。根本看不到半丝喜意,只见得他在院中走来走去,不停的长吁短叹、愁眉苦脸......
作为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人,方应物当然比一切人都明白并确定性的做出判断——这不见得是好事和喜事。绝对不能在天子身边混!
首先,如果是成化初年,有这样的机遇,他方应物未尝不可以考虑另一条路线,反正有二十年时间慢慢经营,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可是如今已经是成化二十一年,按照正常历史进度。天子只有两年寿命了!这时候抱大腿实在不划算,只怕大腿还没暖热,就要凉了。
然后就是众正盈朝的弘治时代,成化年间这些佞幸的下场凄惨无比,能被发配凤阳种菜的都是最好结局了。他方应物脑子进水了,才会在这个时候加入佞幸圈子。
其次。他方家世世代代都是混清流的(其实也就两代),若转而去走装神弄鬼的佞幸路线,那么转型代价太大了,相当于将过往的根基全部推翻,很容易得不偿失。
几年前有个在六部的进士。因为篆刻技术高超,得到喜爱字画金石的成化天子赏识,破格提拔到内廷尚宝司,能够时常被召见。
但此人却感到这是屈辱,最后自杀身亡,他方应物羞耻度还能比不过先人?
第三,方应物很清楚天子身边都是佞幸小人,身份大抵是太监、僧道、方士这种。
而他方应物出身士林清华,完全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甚至还与这个圈子结过仇,如果在天子身边混,肯定要被小人排斥。俗语云伴君如伴虎,被看成虎的不只是君,还有君周围的这些人啊!
综上所述,方应物就知道,绝对不要想着去往天子身边佞幸圈子里混,那是有去无回、九死无生的道路!
但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方应物知道自己的最佳选择,但是面临天子召见,为人臣者能拒绝么?
这一点是没得选,拒绝天子召见那也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君为臣纲是摆在父为子纲前头的,君父召唤怎么能拒绝?
故而方应物又只能想道,被召见也没办法,只能把握本心、坚定立场了。最好的结果当然就是既不触怒天子,又让天子失去对他的兴趣。
这种情况下,如何君前对答真是个有技术含量的事情,不但要小心天子,还要提防天子左右的小人。
在天子左右侍候的人,肯定不是怀恩这种忠直正经的太监,多半还是梁芳、韦眷、李孜省、邓常恩、继晓这种佞幸小人。
若真遇到这种局面,自己实在有点势单力孤,纵然自己口才出色,也架不住三人成虎。那时候要是有一个帮腔的人就好了,方应物忍不住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