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此时正驭甲如策马,自认办了坏事就匆匆跑离汴梁城的温润少年。
“我与他们相遇,亦不负平生。”
赵无安俯下身子,伸手按在背后的洛神剑匣上,对当朝皇帝深深行了一礼。
“也望陛下,来日多思量。”
听闻此言,皇帝愣住了,深深地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赵无安竟是这样一个人。
历尽千辛万苦走到他的面前,甚至在大相国寺中曾质问他何为君道的青年,他的意志本该早在荆棘密布的旅途中消磨殆尽,只剩下为故人而活的最后执念才对。
可赵无安居然能放下这一切。
他居然能坦然说出“无负平生”四字,居然能对与他所想之道截然不同的皇帝,说出“来日多思量”这样的话。
就如太安门前,这位白衣居士何以甘心拔剑守国门,也是令皇帝疑惑至今的问题。
但今夜,他似乎想通了些什么,又似懂非懂。
皇帝尚在犹豫着,赵无安却已站直了身子,双手递出去一样东西。
躺在他手心的,是早已被捏得变了形状的春意扣。
一旁的宫娥迎上前去,自赵无安手中取过春意扣,送回到皇帝面前。皇上尚自怔愣在原地,久久未动。
高台远楼阁。
他们头顶是万家灯火,他们脚下是万里河山。
曾有白袍皇子,放言要让天下无安。
亦曾有白衣居士,剑气镌于墙上,是“天下无安”四字。
这天下,从不曾安宁。
这天下,从不缺慷慨之士。
这一年汴梁城中,烟花满天。背匣居士布衣面圣。
万里人间殊途,不悔此行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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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热夏。
道两旁摆出两辆大车,一辆载枣,另一辆也载枣。
枣车旁边上儿,又置了一张大平桌子,摆满大瓷碗,每只碗里都盛满了清凉凉的山泉水,一文钱够喝三碗。
再隔三步路的小道儿上,立了间草房,房前五六张桌子,二十余只椅,竖着根高高的旗杆,上头飘一个龙飞凤舞的“茶”字。
两头树荫绿意盎然,小道尽头,一匹快马绝尘而来。
无论茶贩枣贩,遥遥见到尘埃,便知道来了不得了的人物。哪怕在离此地三十里外的汴梁城里,那车主人只是个无论到哪儿都抬不起头来的小人物,在这却也能当个两三天的大金主。
老枣贩一溜烟从车上窜了下来,督促对面那辆枣车上的小孩儿,赶紧把最甜的瓜拿出来。
小孩会意,连忙爬去车底下,抱了两个瓜上来,堆在摆满水碗的桌上,开口嚎道:“不甜不要钱!”
茶馆那边儿,也早就迎出了足足三个小厮,拦道喊道:“这位大爷,留步!留步!里头上好的茶!”
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拦道的劫匪。
许是真的赶路乏了,也没等车里的人下什么命令,那车夫便猛地一拉缰绳,口中吁地一声,止住了骏马前蹄。
一袭白衣飘然下车。转过身去,撩开帘子,又牵了一位美娇娘下车。
“二位这边请,这边请!”茶馆小厮们乐开了花。几步路外,年老的枣贩啐了一口,把手里的瓢随手一扔,翻倒身睡觉。
白衣居士婉拒了入室的邀请,拣了张桌子坐下,笑道:“此地就不错。穿堂风凉快,还能听听江湖轶事。”
小厮们自然也是不敢多说,连声应好,一个嘴快的道:“这最近能有啥江湖轶事啊,京城里头闹事情,天下人都不敢有啥动作呢。”
“瞧你这话说的,怎么就没动作了,我前两天还听说皇上颁了条大旨呢。”邻桌上,一位夫子模样的人抢白道。
一同前来的那微胖车夫拴好了马车,也到白衣居士边上落座,咧嘴道:“那倒是说说啊,那皇帝干了什么?”
“前两天刚到手的消息——”那夫子拍了拍手上的书卷。
“当今天子颁布圣旨,追封十三年前失踪的造叶二皇子伽蓝安煦烈,为大宋万户侯,谥号是佑安将军!你倒是说说看,人都死了这么久了,是好是坏也没个消息,怎么忽然说封就封了?”
说完这话的夫子没想到,隔壁刚来的白衣居士,竟一时之间怔住了。连与他同桌的二人也怔愣不已。
“怎么了?”夫子不明所以。
红衣少女伸手,抹平居士那皱起的眉头。
十三年辛酸事,更与何人说。
“没什么,没什么。”
白衣居士说着,却忍不住热泪盈眶。
(龙衔烛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