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恐慌从心头刮过,上升到喉腔,则变成了一阵冷笑。
他冷笑道:“家常小菜?你也知道,区区廖氏家奴,献不出何等山珍海味,也配在我卢观潮面前班门弄斧?”
纵览整座江湖,他卢观潮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武者,怎会在一个连名姓都没有的妇人面前感到心怵?
“配不配,并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还请各位大人尝过之后,再说分晓。”
廖筱冉举起了手中的纸伞。
“廖氏家奴,是老奴的自称,也绝非阁下,所能随口玷污。”
昏暗长空中骤然劈过一道粗壮如柱的闪电,紧接着惊雷贯耳,响彻整座空旷幽谷。
狂暴的雨猝然而至,击碎了光滑如镜的湖面。
早已在雨中淋了个通透的廖筱冉,缓缓踏前了一步。
同时撑开手中纸伞。
那柄伞当然不是用来挡雨的。这点卢观潮一清二楚,也做好了它打开之后的反击准备,一见开伞,立时举起了手中长戟。
但是如他预期那般的暗器雨并没有袭来。山谷中仍然只下着一种天雨。
只听廖筱冉道:“洛剑七封剑不出四年,而后一剑踏破一品三境。东方连漠不露气机七年,而后戈壁骤起十里龙卷。吴九灏掌不触剑十年,而后立地破九境,一日成剑仙。”
“老奴不才,没有他们那般动人心魄的天资。”
“唯有一柄油纸伞,蓄意七十年,以求开天。”
卢观潮闻言一惊:“七十年!你活了多久?”
廖筱冉寂然一笑。
“我与宇文孤悬师出同根,他至今仍状若少年,倒是我先老了几分。”
语毕,油纸伞悠然而开。
卢观潮心中狂震。
他当然也听过宇文孤悬的传说。那个接承造叶相位二十年,却好似从未衰老的男人,竟与眼前这廖氏家族的余孽师出同门。
而后天雨倒卷。
天地间似乎冥冥中有份独一无二的气机,绵延至万里的长空,此刻飘忽而来,尽数聚涌到这寂静湖畔。
卢观潮身后一百铁骑玄甲扑簌响动。
廖筱冉长衣鼓荡,满头苍发在风中胡乱飘舞,周遭十尺的雨水都仿佛逃窜般,争先恐后地远离她和她手中那柄油纸伞。
现在又如何能称其为一柄普通的油纸伞。
划扣解开,八只脚的木撑仿佛活了般自动向外撑起。枯旧得几乎已不泛光泽的伞面轻颤如蝉翼,似乎一触即碎。
廖筱冉踮起脚尖,将手中的伞轻轻旋转了起来。
卢观潮面色一厉,猛然一夹马腹,挺戟而出。
“嚣张前朝走狗也敢在此狂吠,怕不是没把我江北卢半月放在眼里!”
长戟蕴着深厚内力,轰破风雨,朝着廖筱冉呼啸而来。
廖筱冉手中纸伞气势升腾至最高。
她凄然一笑。
“廖家残卒,替旧唐先辈英烈执此一伞,请君赐教!”
一句话,是开始亦是结束。
是宣战令,亦是绝世辞。
寂静的湖畔天光大炽。
赵无安忽然回过头,望向山脚。
隔着重重雨幕,那里却仿佛有一枚太阳将要升起。
他怔怔看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苦笑着低下了头。
在他背后,旧坟茔无声低诉。
“告诉了我这些,而后又要我自由地选择自己活下去的道路,最后还让我忘记你。廖娘啊,你可真是……”
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布满水珠,却并非雨滴所淋。
身后剑匣发出一声低沉吟啸,六柄飞剑径自出匣,悬浮在他的身边,剑气破裂雨幕。
“我怎么可能忘记您呢?就如同……不会忘记自己的母亲一般,永远不会忘记您。”
她为他做的一切,他为她做的一切。
是使命也好是误会也罢,毕竟是她最后对她说,按自己的心意去活。
真正爱你的人,即使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也会选择给你自由。
“这是我的铭记。”他轻声说道。
六柄飞剑同时飞出,遥遥驰向山下。
随着一声苍凉剑啸,湖畔又落起了雨。
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