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这个充满希望的小岛,已有好戏上演。
听得见阿土哥哀呼一声,似曾作挣扎状。待梵高跑过去,人已消失得无踪影。辨得清,确有三五个人曾到此一游。然,来得快,去得更快。这种高速度,比清早的风还要寒凉。
俯身拾起阿土哥遗落的扫把,梵高犹豫着,要不要去救人?噢,救人这种高尚的行为,定会得到上帝的赞许。虽然,上帝未必即刻显灵,显灵这种好事,往往意味着付出高尚行动者将有可能获得一些奖赏吧。奖品会是什麽呢?是一句赞扬的话语,抑或是一道充满赞许的目光?
事实上,在空荡荡追寻理想的短暂旅程中,梵高已不知不觉滑向现实给他划定的另一个既定方向。或许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走向其实与他人并无分别。变了路向,有关要不要出手相救,要不要做做好事,诸如此类的,不免也就只能遗落在那些曾经走过的地方。
咕咕咕……
噢,光是嘴上说说,以及多看你两眼,这些统统都是虚的啊。来自上帝的奖赏,是不是应该来点实在的?想着,走着。
咕咕咕……
“上帝,请赐我一份早餐吧。”
这确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强烈愿望,梵高对住天边的朝霞大声呼喊。这一声巨大音响犹如扩音小喇叭,将他因饥饿而近乎发疯喊声四处传播。明明早就饿得奄奄一息的小肚皮,瞬间化作满是勇气的英雄,抢先鼓胀起来,抢在主人的前面,率先发出激愤狂叫。
咕咕咕……
噢,饿啊,那是真饿啊。
噗噗……
距离梵高约十多米远处,密集丛林飞起三五只黑鸟。这帮鸟,懒得瞧一眼这个炮制噪音者,高昂着鸟脑袋,带着一丝故意流露优越感,与地面呈略高於四十五度路线悠悠飞向广阔天空。
“大清早的,谁在那大吵大叫。难道你不懂岛上规矩?吵醒人是要受罚的。”
鸟动,树亦动。晃晃几下,居然从树後窜出一人。此人气急败坏的模样,甚是有趣,面部表情极其夸大。例如,他的厚嘴唇因为过度张合,时不时显出一个标准的大字母“o”状。身披一件搓洗得辨别不出底色的长衫,或许因为纽扣损失之缘故,这其实成了一件开敞式长衫。然,如此一来,穿在里面那一件明显小一码的露脐短装衫就展露无遗了。
噢,这个肚脐,这个肚脐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是的,眼熟。
呜呼……
耳朵背後,传来拖长而低沉号角声。梵高不自觉转过脸,连绵树林後面,天不再粉淡,亦未转为浅蓝。一道绚丽金光透过重叠枝叶间隙,投射到梵高上半身。暖暖的感觉,驱走昨夜叠加今晨之凉意,仿佛一切又都得以重新启动。梵高惊呆,任号角声由慢转为急促,亦无法挪动那双不愿抬起的脚。
“啊,日出?是日出吗?真的是日出。呜呜……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妹妹……你们看见没……菩萨显灵了……终於让我见到日出了……呜呜呜……”
就在梵高身後,噗通双膝跪地的,正是清洁工阿土哥。他感激涕零的模样,仿佛菩萨显灵使他见到的不是初升的太阳,而是那一个个先行一步,离他而去的可爱亲人们。金色阳光同样照亮阿土哥那件不起眼的长衫。这一刻,长衫亦幸运地披上一层灿烂辉煌。他,从此不再孤单。
静静的,树梢末端,先微微抬起一弯弯月牙儿般耀眼金光。梵高瞪大双眼,缺水发干嘴唇亦随之缓缓张开;而换装後的阿土哥则一如虔诚信徒,不仅大有长跪不起之势,还认认真真对着太阳升起方向叩拜。他将前额狠狠地砸向湿润黑土地,这使他很快就显出满脸污垢衰样。
呜呼呼……
号角声愈来愈急迫,声声传入梵高耳朵。仅眨一眨眼,整个乌鸦岛黑土地都亮了。金灿灿犹如希望的种子撒落於此。梵高由头到脚,也都变闪亮。温暖的感觉,缓解刚才肚皮的抗议,梵高的双唇甚至察觉不到片片剥落的起皱唇皮。
噢,眼前是多麽壮丽无比的日出啊。瞧阿土哥一味拿自个的脑袋砸土地,那个兴奋劲,一看就是没有见过世面。日出这种普通自然景观,梵高自小在荷兰老家也没少见嘛,再加上搭乘哥德堡号向东航行数月,亲眼目睹之海上日出更是雄壮之极。区区一小孤岛观日出,何必大惊小怪?
梵高转而朝阿土哥投去一个“难以理解”眼神,恰逢阿土哥正一本正经抬起头,眼中含泪,看似哽咽得嘴里蹦不出一个字。噢,不就是太阳从东方升起嘛。这又能有多大件事情呢?你要不要用这种眼神望着我?
咕咕咕……
肚皮又再一次严正抗议。如果,这暖人金黄色光芒就是上帝恩赐的奖励。那麽,除了阳光,是否还会再增添点什麽呢?例如:一份美味的早餐。美味量又足的那种……
号角再次吹响,拖得长又长的结尾,完成得相当完美。
“没信号了?听不见啦?不得了,有情况,快集合。快……”
前一秒钟还像太阳老公公欠了阿土哥祖宗十八代天文数字巨额银子似的,下一秒就如遭受莫名电击一般,两眼冒出焦急浓烟。被烟雾缠绕的阿土哥,漆黑浑浊泥浆水,从前额顺着铺满褶皱脸颊分流,最後再於下巴尖处交汇。经过如此一番细微演变,阿土哥拥有一片脏兮兮大花脸。他抬起手,将即将从眉毛滑落的那沉重一滴轻轻擦去,如此,一张厚唇又得以本来面目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