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条特别的沙丁鱼。”
小黑双眼紧闭,深呼吸之後,又长长呼出一口气,淡淡青烟围成一只只变形圈圈。他所知道的暖暖情意,全都飞离心,顺着脊梁骨向上升起,又都从喉咙喷出,就如懒散飘散于夜空点滴星光——这一只只圈圈究竟是有多麽孤单。
“此刻你是醒着的吗?”
“什麽时候,小黑多一个姐姐吖?”
“没听过。他向来都是一个人住。”
明星报的员工休息室,围着一帮人——热爱八卦的码字工人们。他们只知摊在里头的那一位——即将退休的元老级员工,通宵赶稿,落雨打风也不怕,终因体力不支,没能抵挡住从天而降那一道犀利闪电——导致休克。
然,无人知晓的有关一条沙丁鱼的陈年往事,再一次掀起波浪,小黑的幻梦由此转为灰暗阴冷。烟雾中的她带不走团团围困住他的一片黑——这一刻,他开始讨厌这个带“黑”的名字。由此,他幻想着,如此黑仔的自己,或者根本就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子——如此一来,他与姐姐的关系也就顺理成章显得不那麽亲密。仿佛只有这种不怎麽亲密的关系,才能化解掉那些欠缺足够热度的关系带来的伤寒。这种吸食得过多的烟渐渐成为难以摆脱的痛苦,早先那种梦牵魂绕的期待正在演变为凉凉恐惧,又因内心深深处时常出现这一条沙丁鱼曾游过的一幕。
从来以为那只会带来希望与幻美的她,容颜渐枯,衰老之态已显。吸食大烟——金碧辉煌过後的殒落,小黑笔下的海贼掠夺外国商船的故事,忽然峰回路转,呈现另一番景象——那些被掠夺的金银财宝,即便是被一双双陌生的毛手毛脚装卸,看着却总也不像真正属於这一帮满头卷曲头发满脸卷胡子满手脚长毛的野蛮番人。是的,无论如何,大清帝国才是传说中遍地黄金的那一片富饶之地,这些金灿灿的银子理所当然应该属於这一帮拖着一根根优美长辫的大清国人嘛。
基於这个突如其来的新认识,小黑将这帮有辫子的海贼描绘成一支英勇善战且满腔热血的正义之军。仿佛那一箱箱金光闪烁的金银正因有了他们的伏击,从花哨的番人旗帜下转走,正是这些财富最合理归宿——还有什麽比这个更合乎情理的呢?
那一箱箱金银从这只船搬到另一只船,虽然换了个地方安放,看着,想着,浑然不觉有何不妥。装载财物的箱子横看竖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超顺眼。它们没有长出一对会奔跑的脚,它们亦没有长一只能开口讲话的嘴,它们更没有长一对能分辨风向的眼睛,它们甚至什麽都不是——若不是因为拥有一只可以饱饱容纳黄金白银的大肚子。如此想来,小黑大叔吐出的烟圈圈跟这些装载金银的箱子一般,飘向何方实则身不由己,她们的婀娜舞姿注定只能随风飘零,最终并无着落,没有归宿。这些饱满的箱子们,被人从这一只船转移到那一只船,除了桅杆上飞扬的旗帜花色大相径庭,其余的……还真谈不上有多大差异。
船麽,讲到底还不是一堆笨木头麽?船长与船员,讲到底还不就是一帮臭男人麽?所谓扬帆起航的壮丽画面,哪一家的更美一点点,讲到底还不是得看哪一家公司付的薪水高一点点麽?
啪嗒……
小黑大叔忽而手腕无力,颤抖一下,手中笔墨顿时坠落,细长竹笔杆嗑响地面,脆生生声音反而唤醒了沉寂多年的一颗心——几十年的码字生涯,耗费的笔墨何其多,留下的墨蹟何其多,最後,人老,心倦,退休。退休?是哪个混蛋讲过:退休其实就是等於被社会抛弃。当你年轻时,精力充沛,可贩卖自我——包括这一副爹妈给的皮囊以及传说中那一颗掩藏着的人的灵魂。为什麽偏偏是——人的灵魂?屋外的电光与雷雨啊,你们可有灵魂?那些夜里被暴雨摧毁的植物们,你们躯干内可有潜藏着一颗树的灵魂?终日被人狠狠踩在脚下的土地——任嚣城的风水宝地,你们甘愿受践踏的表情底下,可有埋藏着一颗大地的灵魂?
一连串的拷问,小黑大叔什麽结论也没有得出。反倒疲倦了身心,他觉得码字这种活儿,那压根儿就不是什麽精神活动,这个根本就是纯正体力活吖——习惯摸索着吸烟的工具与材料。这个时刻,他的稿子被迫提前收尾。犯了烟瘾,世界变得简单明了——那就是:烟烟烟……
“你,来啦?你终於又来看我了……”
“过来,过来我这一边,你现在离我太远了……”
“好,好,我就来……等等我……别走太快……”
小黑大叔翻身爬起,眯着一双迫切又倦怠眼睛,奋力追赶烟雾中的她。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丢下她。
去你的稿子,去你的作业,去你的明星报……
“快来吖,快过来我这一边……你走的太慢,不要犹豫,过来便是。”
她竟然转过身,对着自己展露微笑。她的眼睛也在笑,他似乎闻到一阵香味,沙丁鱼烤得正好,是时候入口尝尝味道。她的长裙像极了沙丁鱼的柔软尾巴,她在半空中游走自如,她全身发着银色光芒。
“好,我来,我就来。”
沙丁鱼香味阵阵来袭,小黑就这样乖乖听命。实际上,坠入云烟的人,又怎麽能认得清:即使有鱼尾巴华丽扫过雨夜,也无法给孤寂的天空撒上一片星。
任嚣城的读报者怎麽也料想不到,小黑大叔退休前递交的最後一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