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将军像矗立在王府大殿最宽敞的正面,都说是关中风沙大,而王府大殿却是正面朝着风向大敞殿门,好似正要迎那越过沙海而来的滚滚狂风,那狂风吹起赵将军像上能工巧匠所镌刻的有着百十褶皱的土黄色披风,不说是为何未曾将那原本是染透了血腥味的红黑色披风原原本本的雕出来,就连那一身金鳞向日的铠甲都好似抹了一层的泥巴,丢尽黄土高坡上除了满山的红石就只剩下如同将军像上的土黄色那般。
将军右手腰刀反握,左手一杆一人半头的铁枪杆斜横在胸前,一双丹凤眼挑了两梢卧蚕眉,巧匠没雕那日赤发军的镶金赵字旗攻陷开元门时赵将军那半抹下巴的胡须,而是雕成了一抹正气凌然的寸胡。再有那匹原本就是土黄色的老追沙弯下颈子,将马头低垂在马蹄处,好似弯腰识路的老军一般。
当初满长安城的老少爷们对宁亲王纷纷上书建言,即使是全城的老少们捐铜钱捐银子都好,不怕哪哪个官员贪墨,只求得为赵将军塑一座金身,端庄在宁王府的正堂大殿里,老爷们儿心想也要求得一片金子来贴在将军像上,少爷们儿求得遇风不朽遇水不化,镇得住长安城气运,保佑得了关中平安无事。可宁亲王却婉言谢绝了老少爷们们的要求,他自掏腰包,就在这宁王府大殿里建起了这么一做正朝着沙海狂风的土黄色雕像。
雕像建成那日,宁亲王还特地将亲王府的大门敞开,任由满城的百姓随意参观,来时老者喜少者兴,可到了日落归去时,独留着老者潸然泪下,少者败兴而归。
等到了第二日,却瞧得了数百个知天命年岁的老者们一个个披麻戴孝,更有甚者一步一磕头的从亲王府大门一路磕到大殿里去,看的在场的少年郎没没有一个不是瞠目结舌,却在私下里不忿的责骂两句,句句不离迂腐老子与作假岳飞。
那将军像横竖都与江南岳飞像差个八九不离十,除了手上的刀枪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雕出来的,却也能哄骗的这群老爷子们爱哭不止。
少年郎们个个都觉着自己天真聪慧,一双火眼金睛好似孙猴子一般能让世上的骗术都瞒不住他们的双眼,便也嘲弄着老爷们儿们,甩甩手败兴而归了。
他们前脚走,后脚便瞧见又是一批老头子们蹒跚而来。而这批老者却与之前老者皆不相同,他们或是四肢短缺,或是面毁眼盲,却依旧将那身破烂不堪的铠甲着的紧,打头那些腿脚还算是便利的老者擎着高高的木杆子,用绣了土黄色线的红黑布条缠在木杆子上,竟还有甚者用朱砂抹红了半嘬头皮,就算是不如少年郎们两步并走,却也坚定的一步步迈着。这些老者哪个不是当年一起杀出潼关的老军士们,他们还如同当年披靡天下的金甲军一般,迈着已经凌乱的步伐,却没有一个老者回头或是停下脚步,直到这百余人穿过横竖数十坊的市井长街,迈进宁王府的大门,就将那绑着红黑色布条的杆子左右两派的插了四捆,如那一直跟在赵将军身旁的四大偏将。
少年郎们不会去看这些,他们自诩着视野早就超出的潼关,超出这块生养他们的关中大地,他们放眼整个大明帝国,从塞北到江南,从越地到顺天府,他们想着终有一日走出潼关去,在这广袤的帝国下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即使他们如今还小,年不过十五,岁不过冠礼。
而他们早已不会在“黄沙百战穿金甲”的故事里昏头昏脑。
老人们终归是老去了,少年郎迟早要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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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横着的四捆木杆却被有心人换成了红黑色的四杆大旗,从左到右分别绣着“钱、谭、谭、郑”四个镶金大字,而那有心人如今正站在赵将军像前,他身披四爪赤红蟒袍,未有带冠,而是只将有些灰白的发束起,除了他自己,却也有一位少年郎与一位老者立于左右。
这日正值是大风骤起,原本应该大敞着的王府大殿门此时正紧闭着,因为殿内那块足有横竖五丈的沙盘与横四竖六的帝国疆域勘图,所以这殿门今儿就必须得关。
有心人姓朱名元德,字浩汤。这字正是他自取在明军下江南前一月时,于襄阳大营写下,回首就寄给自己远在蓟北城的皇长兄。
而如今,他藏在长安内的王府里,却依旧两眼不离那长江以南的寸寸土地。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江南之地鱼米丰饶,而今却与王爷断了关系,论谁都心疼。”那老者说道。
“是啊......本王怎会不心疼?守着这穷乡僻壤的黄土地,再卖与蛮子多少匹的丝绸怕是也不及江南一府的盐铁油利,眼睁睁看着银子就这般齐刷刷的没了,谁能不心疼?”
“可是王爷......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臂,余家今儿必须得死透了,如今还是朝廷势大,一手压着王爷与靖王却丝毫不显得费力费神,时候不到,就得藏。”这时,老者颇有些语重心长的说道。
“哈哈......先生多虑了!”朱元德一挥手,大笑道:
“本王又怎会不知其中利害?”
“王爷英明!”老者一看,便也恭维道。
“先生莫要恭维本王了!”说罢,他转过身去,指向身后那尊赵将军像,说道:
“先生连如此数十年之长计远谋都能想到,本王又怎会吝啬先生的恭维呢?本王要吝啬的,本是先生的批评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