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何等心思剔透之人,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冷笑一声道:“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从前霍家和霍皇后,只手遮天,我从秀女到皇贵妃,什么阴谋算计没经历过,从未后退退缩;现在我已经是皇太后,还会害怕区区一个陆家吗?”
成郡王垂下眼眸,低声道:“小人奸佞,遮天蔽日,但终究都是暂时的。”
“呵呵,”太后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望着自己已经隐隐有了细纹的眼角,道,“霆儿,你以为,现在的一切都是陆家造成的吗?就像当初你皇祖父在位的时候,一切事情都是霍家造成的吗?”
成郡王没敢接话,头垂得更低。
“不过他心中有魔鬼,其他的都是借口罢了。”太后脸上露出了然的嘲讽笑容,“在那个位置上,不想着江山社稷,满脑子都是阴谋算计,防备猜忌,这是本性使然。当初,古微微跟我说过,狡兔死,走狗烹,她害怕那一日。那时候,我还让她不必担心。但是现在看来,她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
提起古微微,成郡王脸上柔和了些许,却依旧沉默着没有作声。
“伯涵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知道你跟他们一直有联系。”太后问道。
“都很好。”成郡王道,“只是父皇让古氏和几个孩子进京,怕是表舅最近很苦恼。”
“苦恼?”太后冷笑道,“他现在已经做好准备了吧。你父皇,愚不可及,割他心头肉,生生要逼反他,当然,还有你。”
“孙儿不敢。”成郡王撩袍跪下。
“虽然你父皇,比起你祖父,毫无长进。”太后脸上露出疲惫无奈之色,“可是到底是我唯一的儿子,而你,是我最喜爱的孙子。我实在不想,看着你们刀剑相向。大靖,难道要有两个太上皇吗?”
成郡王道:“孙儿万不敢有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愿父皇开恩,把我发落得远远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已经身在棋局之中,全身而退,何其困难?”太后叹息,“霆儿,我知道你是个有能力的孩子。可是,我不希望看到你们父子相残,就算这件事情,你被逼迫到必须反抗,我也希望不是你亲自动手。你和你父皇不一样,你是个心地善良柔软的孩子,有些事情,一旦做了,我怕你这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成郡王磕头,道:“霆儿谢皇祖母一片拳拳之心。”
“你起来。”太后道,自己走到床铺处,掀起被褥,不知道在哪里按了一下,床铺中间竟然出现一个下沉的暗格,里面有一个巴掌大小的匣子。
成郡王走过来,太后把匣子交给他,道:“东南,辽东,漠北的兵权,你都有几分把握,若是真的起事,我不担心你不成功。但是我希望,能有更简单的解决办法。这个你拿着吧,为了体面,为了你,为了中原将士和百姓不无辜枉死,霆儿,尽最大努力吧。”
说完,她把床铺恢复到原状,慢慢走回榻上坐下,定定看着成郡王。
成郡王打开,里面明晃晃的兵符,让他激动不已:“皇祖母,这个,这个怎么在您这里?”
当初三皇子逼宫,比想象中顺利,重要原因就是可以调动京城中五万禁军的兵符不翼而飞,令现在的太上皇手足无措。
“不必刨根究底,只要知道,这是真的就行了。”太后道,“霆儿,你跟他们不一样。可是皇祖母还想嘱咐你一句,将来你身处那个位置,不要变了今日性情。得民心,得臣心者得天下。与其把精力放在猜忌上,不如好好想着,如何做一个明君。”
成郡王把兵符放入怀中,郑重道:“霆儿谨记皇祖母教诲!”
“这些话,我也曾经无数遍对你父皇说过。”太后脸上露出心痛之色,“可是,他太像你皇祖父了。我那么努力那么努力教出的孩子,最后却如此……好了,你退下吧,继续抄写经书去吧。抄经能让人平静,对你也有好处,我想歇歇了。”
成郡王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劝解的话在嘴边绕了几圈,终是没说出来,给她行礼后退下。
太后却没有休息,来到了一墙之隔的太上皇的寝宫。
“你来了——”太上皇躺在床上,眼神浑浊,有一种垂暮的苍凉之气围绕着床榻。
“嗯。”太后挥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下,坐在床边的绣墩之上,望着病得脱形的太上皇道。
这个男人,让她这辈子,活得步步惊心。本以为,是恨他的,但是现在才明白,爱恨本来难分。看他现在垂垂老去的样子,脑海中还是忍不住浮现出旧日春光中,他推着她,在锦绣宫中荡秋千。漫天花雨中,她笑颜如花,他满眼宠溺……
“现在,你高兴吗?”皇上徐徐问道,他的嗓子中像是堵着什么东西,说话间夹杂着一种粗重的呼噜声。
“并没有。”太后望着他皮包骨头,遍布老年斑点的手背,诚实道,“儿孙都是债。”
“我没想到,你还能来看我。”太上皇顺着她的眼神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她,“我老了,你也不是从前那个我拉拉手就会脸红的小姑娘了。你也老了……”
“嗯。”太后道,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今日不开心。”太上皇道。
“嗯。”
“跟我说说吧。”
“好。”
太后觉得,大半辈子过去,只有现在,他们才像寻常的夫妻,可以在阳光照进房间的午后,悠然地,没有猜忌,没有防备,平等地地说几句话。
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