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爷小心翼翼用一只剃掉替他刮掉脖颈上的头发,露出惨白无血色的肌肤。
洪爷一声叹息,“你我斗了半辈子,仇的怨的一笔笔算,也能算个不共戴天。可我这身子,这脖子,除了交到你手里,到谁手中,都不放心。”
惠老头道,“是你这辈子活得太小心。”
洪爷道,“我手头百廿多条命,这辈子不知多少个不眠夜发着冷汗骤然惊醒……一怕死人趁我入眠夺梦,二怕活人趁我不备夺命。我不似你,怎能不小心?”
惠老头道,“具已矣。”
洪爷也是一声叹息,“你我都老了。”
淮真这才恍然。除非洪爷生病,换了旁人,也没这个能力叫惠老头这个点赶回医馆来。
听着两人说话,淮真立在门口,也不知该走该留。
洪爷突然问道,“门口那小子,就是上回害我输了赌局,在戏院救你出去的恩公?”
淮真不知道他对西泽安的什么心,不太敢接话。
洪爷道,“能找到个有钱白人小子,还好巧不巧是个共和党的,也是你有本事。”又说,“你过来。”
淮真靠近一点,洪爷接着说,“好好看着惠爷怎么施针。惠爷这手艺放便任全国也是一绝,学来不亏。”
她应声,“我愚钝,怕学不好误人性命。”
洪爷道,“我那六子便是没本事至此,不也打得一手佛山拳?”
淮真道,“也误人性命。”
气氛安静了片刻,洪爷突然大笑起来。“白鬼要规矩,我们就没规矩。不误人性命,不叫那群白鬼心有芥蒂,谈之色变,这唐人街早被铲平了。”顿了顿又说,“前五个儿子个个本事比天大,在这得一手恶人本事承我衣钵,也不知如何活下去。”
眼见那一根根粗细针头勾入干瘪苍白的皮肉深处,看的淮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摸了摸胳膊,觉得这本事她穷极一生恐怕都学不来。
想了想,她接着说,“我觉得,小六爷也极有本事。”
洪爷道,“他什么本事,倒是说来听听?”
淮真道,“这次大赛,小六爷稍一动手脚,便将往年白人定下的票选规则统统推翻。”
洪爷笑道,“华埠小姐办来,一张张选票,一场场赌票,都是外来白人捐给唐人街的慈善款。白人要赚,也不过能掌握选票局势的少数那么几个大富之人赚个大头。即便选美结果不尽如人意,你觉得谁胜谁输?”
淮真心中明白了一些,便不则声。
洪爷接着说,“他倒好。他一时意气,他脾气比天大。他会略施巧计,叫个拉丁女人来给怕丑闻被曝光的白人商人下套,趁火打劫,将他痛宰一通,叫外头白人知道华人的规矩还是华人的。这气是出了,往后,那人还敢不敢来?”
淮真见他将事情讲的这么仔细,小声说道,“洪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洪爷想是被这事给气着了,咳嗽几声,吭了一声,“你还知道唐人街是谁的唐人街?”
淮真说,“唐人街是男人和安居乐业的唐人街,不是女孩的。”
洪爷笑了,“这事合该怪定下移民法的美国政府去,论理不怪我。否则你以为这四十条街上三四万血气方刚单身汉,是靠什么活过这半辈子的?”
淮真见他身体抱恙,也不再反驳。
屋里安静下来,洪爷阖着眼,没一会儿便轻轻打起呼噜来。
淮真看见他顶着放血的凹槽,脖子上粗细的针头……竟也能睡得着。
往下瞥见他背上一道道刀疤,淮真突然觉得,不论英雄枭雄,实在不是谁都当得来的。
没一会儿,惠老头将针头一根根褪下来,沾了血的九针扔进铜盘,递给淮真。
洪爷仍没醒。惠老头便拿了床床单替他盖上,同淮真轻声说道,“走吧。他难得睡个安生觉,让他睡着,别吵着。”
淮真捧着带血的盘子点一点头。退出去前想揿灭钨丝灯,惠老头拉一拉她,摇摇头,以嘴型说道,“怕暗。”
淮真点头,留着灯,和惠老头一道出去。
门轻轻合拢,淮真问道,“洪爷是个什么病?”
惠老头道,“血债。”
两个字足够清楚,又像什么都没说,却让淮真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也明白应当立刻噤声。
西泽立在长廊尽头,显是等了许久,却还没走,像参观博物馆似的,将墙上从这头到那头的大小报纸都看了个遍。
淮真心里忍不住吐槽:除了那几页由我翻译成英文的壮阳广告外,其他你能看懂个什么?
惠老头倒有些惊讶,“唷,还没走。”
他听着响,侧过身望向两人。待他们走近,往一旁一让,跟在后头走出长廊。
“让我们看看这位客人有什么病是西医治不好的。请坐。”惠爷坐在椅子里,戴上一副眼镜。
淮真将问诊席对面那张四脚长凳拖出来。
西泽装模作样冲她礼貌微笑。
惠爷又说,“淮真,通知阿金阿开洪爷今晚兴许歇在这里了,顺便将灯揿亮一盏。”
淮真点一点头,端了两只脚凳出去两名打手,叫他们坐下吸烟。
回身揿亮钨丝灯,立刻听见惠爷说,“你失眠有段时间了吧。”
西泽倒有些讶异,笑着问,“这么明显?”
淮真微微抬了抬脑袋,心里莫名有些骄傲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