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许多年以后,当她确认自己人生的漫长表演已经谢幕时,苗寨里的草木鸡鸭,孩童嬉笑,不知何时就突然飘上心头,是老了吧,她想,脑子也不受控制了,那些锁都不中用了。
在一个又一个寂静的夜里,她仿佛听见古老而熟悉的调子在山间对唱,在大山深不可测的峰谷间来回飘荡,久久不散。她清楚的知道木少爷和当年苗寨的族人,应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了,那歌声仿佛也来自另一个世界,空灵而诡异,木少爷,是你们的魂魄归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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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还记得我。
若不介意,你可愿来舍下一叙?我老了,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认得出我?当年的世道太匆匆,我们成了夫妻,却不得相知,你顺理成章地娶了我,我也毋庸置疑地从了你,外人比我们更明了这段婚姻的意义,可我依然想听你亲口说,什么让你动了娶我的念头?在我支离破碎的生涯中,你只是其中的一块拼板,可能对于你来说我也是如此,然而这块丢失的拼板却是整个拼图里轮廓最为清晰的,你说可不可笑?
当她以为就要与世隔绝的在大山中度过一生时,45年天皇投降了,日本人终于走了,没想到木少爷却要离开苗寨,她怎么也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木少爷投了国军,就近直接编入新五军的战斗序列,牵线的正是木少爷的黄埔同窗,据说是远征缅甸的功臣,和大名鼎鼎的李长官,杜长官都有点交情,而她之前连他上过军校都不知道。
临行前他少有的激动,握着她的手说要创出杨森,龙云那样的基业,不能和父亲一样,蜷缩在小小的苗寨里终此一生。
她从头到尾没有说话,这是她第一次以作妻子的心情与这个男人坐在一起,不曾想也是最后一次。从被绑来山寨,到第一次相见,相处,成亲,何曾有她说话的余地,哪怕是他早已拿她当做心腹,她也时刻提醒自己下属和人质的身份,难道时间长了当真了吗?
她那时也只有二十几岁,头脑里哪里能把事和情分的一清二楚,她对木少爷没有爱情,却有了类似亲情的感情,因为他给了落水狗一般狼狈的她一个家,从不问她不堪的过去。她想拦着他,心里翻来覆去掂量着以前积累的情分够不够这次逆耳忠言,然而直到酒喝完了,灯熄了,却始终开不了口,其实这已经说明了问题所在,然而人若是理智到这种程度那做人也没什么意思了。虽然深处深山,但是这些年她并未与世隔绝,反而极为敏感的关注着时局,在对局势的把握上,她天赋非凡,或许是早年的磨难让她变得异常警觉,洞若观火,尽管看不到几年后的一败涂地,她却深知那是一潭不见底的死水,不好趟的,就算真从里捞出金元宝,谁知道能守多久?
替自己和替他人做决定是何等不同,相比有些经历的人都知道,自己做事有时凭的就是直觉,胜负得失无怨,而替别人做决定却要慎之又慎,说得出的胜算条条摆开,再三斟酌。何况在极度动荡的年代,动是风险,静何尝不是?她也理解木少爷的想法,深知这些年貌似平静与世隔绝的生活其实危机四伏,木少爷把所有的压力揽在自己身上,才换来了她和其他人安定的错觉。
这点上,她佩服他,更感激他。阎老西儿那句,在三个鸡蛋上跳舞,哪个也不能踩破的名言放在哪个自立一方的地方都成立,苗寨虽然偏僻,但一刻都断不了和外界的交易,不然这穷乡僻壤根本养不活那么多张嘴,世道艰险,洋人,二道贩子,兵痞,其它山大王,哪个是好相与的,谁知道谁心里打什么主意,下一刻翻不翻脸,一个闪失,整个山寨可能连怎么死都选择不了,她太清楚这种力单势孤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