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司机絮絮叨叨,向释心说红玫的诸般好处。
释心充耳不闻,看着车窗外万里雪原发呆。
蝶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当看到他眼角流下的泪时,她的心一阵刺痛。
车子进入白集后速度慢了下来。
此时正是早饭时分,家户烟囱里炊烟袅袅升起。房子里传出炒菜声,母亲打孩子的声音,男人的鼾声。院子里老人在喂鸡,青年在扫雪。一个妇人把冒着热气的洗脸水泼进了雪里。
雪顿时化了,露出了黑色的地面。
世上的美好是否也是雪?下边总是污浊的世事呢?
一位老人好奇地看车里是谁。当看到是释心的时候他使劲拍窗子。喷出的热气使窗子一片朦胧。
司机想打开车窗,释心急道:“别开!”
司机不解道:“村里人这么久没有见到你。你难道不和他们聊聊吗?”
蝶舞道:“叔叔别说了。释心会难受的。”
路上的雪把脚都给埋住了。蝶舞喜欢雪,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本该高兴。可不知为何她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悲伤。
三间小小的房子,小小的院子。院子里被雪掩埋的小小的坟堆。
释心打开锁,推开柴扉,蓦然怔住了。
小小的供桌。
供桌光洁如新,上边摆着一束百合。
看到释心的模样,蝶舞的心倏地一紧。
“怎么了?”
“你看供桌。”
蝶舞看到供桌上非但没有雪,还摆着一束百合,喜悦道:“你们村的人可真善良!”
释心咬牙道:“花是那个贱货放的。”
蝶舞道:“贱货?”
释心恨声道:“就是红玫!”
“你怎么知道是玫姐姐放的?”
“她每过几天就会来一次,每次来都会放花。”
“哦?玫姐姐不带你来吗?”
“不,她怕我伤心。”
“那你还埋怨她”?蝶舞埋怨道,“你应该一辈子感激她,一辈子对她好。”
释心怒道:“别说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的。”
供桌前有一块干净的土地。
释心跪下后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香和祭品。
蝶舞看到释心惶然无措,焦急道:“怎么了?”
释心哭着道:“我忘带香和祭品了。”
蝶舞埋怨道:“你可真是的!什么都能忘。”
她看到释心泪流满面,不忍道:“忘了也没事,阿姨和若心姐姐会原谅你的。”
“娘,姐姐,我已经和红玫断绝关系了。现在我只有你们和蝶舞。我请了个日本人当我的日语老师。现在我已经把日语和日本历史都学会了。
出了句容我准备上战场杀日本人。娘,姐姐,我真的很怕死。可是无论如何我也要杀日本人,替你们报仇。
日本老师说咱们一定会胜利的。他让我胜利以后跟他去日本教日本孩子汉语。我准备跟他去,把炮弹放在银座,涩谷,把日本人炸死!”
释心哭着说:“只要能多杀一个日本人,就算把我碎尸万段我也不后悔。”
蝶舞磕了三个头,勉力把释心扶起,流泪道:“傻瓜,你才十三岁,为什么要想这些悲伤的事呢?你妈妈姐姐,玫姐姐和我都不希望你胡思乱想。”
蝶舞脸红道:“我们都希望你能简单快乐得过一生。我还希望和你结婚,生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你种田,我在家养孩子。我要把他们养得像猪一样胖。女孩也要呢!”
“我绝不和他们讲你小时候经历的事,他外婆和姑姑经历的事,也不和他讲这场战争。
人为什么要发动战争呢?战争结束后人为什么还要留些东西来纪念战争呢?后人看到这些东西岂非会非常悲伤。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创造一个美好,和平的世界,而要留下旧世界的痛苦,留下强暴和杀戮来让他们缅怀呢?
人杀人,抢夺东西有什么用?大家岂非都会死?就像春天的雪一样踪迹全无。
简单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真干净啊”!蝶舞赞道,“玫姐姐可真有心!”
饭桌上一尘不染,佛龛里的观音娘娘光洁如新,炕边的条石上了无纤尘。
蝶舞东看看,西瞧瞧,说‘这边很干净’,‘那边很干净’。
蝶舞眨着眼搬了张椅子,站上去看衣柜顶有没有尘土。她看见没有,又伸手摸了一下,手指上竟连一点儿脏物也没有。
释心一肚子气,恨恨道:“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收拾其它屋子!”
姐姐的梳子上,相框背后,脸盆里没有尘土。衣服,被褥上竟有茉莉的香氛。
“若心这样的人,衣服和枕头上没有香气怎么行呢?”
释心记得上次来祭拜时红玫这样说。
她当时的眼光好温柔好温柔。
他简直想躲在她的怀抱里一辈子不出来。
或者做她的眼睛,陪她流泪,陪她生气,陪她微笑,陪她欢喜;也或者做她的肌肤,感知她的温暖,她的伤痛,她的寒冷,她的愉悦。
释心枕在姐姐的被子上哭了起来。他泪流满面,似乎要把对红玫的怨恨和对母亲,姐姐的思念都用眼泪表达出来。
蝶舞没有跟过去。她本来也想过去的,想到玫姐姐定然已收拾好了,便坦然看起房中的物事来。
深褐色的桌子下有两双怜贞的鞋,一双释心的鞋。三双鞋都是手工做的。释心的鞋虽旧,但却没有破。怜贞两双鞋都破了。左边的红色水绒鞋更是用布补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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