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监狱招待所。在招待所食堂,我买了两个菜,一个汤,一碗米饭,在一张餐桌旁没精打采吃晚餐。
刚吃了几口,无意中一抬头,被眼前一幅图景触动了──我这张餐桌对面,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六十多岁农村老大娘,向食堂要了一碗白开水,从自带的花毛巾里拿出两块又干又硬的馍头,开始了她的晚餐。
我站起身,把我的菜和汤往她面前推了推:“大娘,你吃点菜,喝点汤吧,我一个人吃不完。”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心的姑娘。”老大娘显然被感动了。
“你也是来探监的吗?”我问。
“不是,”大娘神情有些悲伤地说,“俺儿子由无期改为5年,明天到期了,俺是来接儿子出狱的。”
“改判了,应该高兴才是啊。”我边吃边说。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为了他改判,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还借了亲戚邻里很多钱,儿子明天回去后,还得再给法院院长送20斤香油,没钱买香油,还得去借。”
大娘说着眼圈泛红了。
听了大娘这番话,我有一种咽进了苍蝇的感觉,再也吃不下一口饭了。我把筷子往餐桌上一放,问:
“你怎么认识法院院长的呢?”
“俺目不识丁,怎能认识那大人物。俺有个侄儿在粮站工作,他认识院长,俺是托侄儿送礼办的,要不怎能改判!”
老大娘朴实的话语,真像一首独特的钧天雅乐,能令天神侧耳倾听。我竖直了耳朵,同时也竖直了心弦,我被深深地拨动了,启迪了。
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大娘,竟能花些钱使儿子从无期改判为5年,你这个一贯自高自大,自认为无坚不摧,战无不胜还挂着律师资格证书的所谓懂法律的人,难道就束手无策,承认失败了吗?
我狠狠地轻蔑了自己一番,继而又鼓励自己:不!你决不能泄气!你的自信和傲气都到哪里去了呢?别人能做到的,你应该能做到,别人做不到,你也应该做到!
为了适应现实社会,别人能调动九曲十八弯关系,像黄鼠狼似地夹着尾巴,嗅着腥味,去舔去钻营,你为什么就不能去做?在历史上和现实中,这种方式使多少白的变黑的,黑的变白的,暗淡的变有光的,有光的变暗淡的!
经过一番灵魂的震荡和挣扎,我终于挣脱了自己一贯的道德标准和行为模式的裹绑,摇身一变,穿上特制的钢盔铁甲,勇敢地投入到看不风硝烟的攻坚战中。
智慧像打火石的火花,只有经过打击才能迸发,要知道别人的大门是否对你关上,你必须先用力推一推。
经过一番冥思苦索,我拿出了克格勃的侦察手段,踩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终于摸上了一条送礼送钱的道路,摸到了一个又一个门坎前,推开了一道又一道厚门。
首先,我通过那位在法院工作的小学同学打探到中院申诉庭庭长的女儿在某公司工作,恰巧她公司总经理是我大专同学的父亲,我便给总经理送礼,请他帮忙做庭长女儿工作。
初战告捷,一星期后,总经理回话了,庭长女儿答应出面向她父亲引见我,并说她父亲从不受礼,如果我不带东西,可以去见她父亲。
我终于见到了那位廉洁奉公的申诉庭庭长。又带了一份申诉状给他,并亲自口述了申诉内容。庭长仔细听了以后说:因是死刑案件,终审裁定法院是省高级法院,最好找省高级法院申诉庭庭长,由他下报果指令,中院才能重审。如果这条路实在走不通,他可以考虑中院直接重审,再报高级法院审批。
最后,他给我提供一条重要线索:省高院申诉庭a庭长,同阳城原市委b书记是至交,b书记□□时曾救过他一命。
幸运的是,这位b书记在□□下放五七干校时,与我父亲同蹲过几年牛棚,算是患难之交,父亲带我拜见了已离休的b书记。b书记听了我的陈述后,连连点头,让我把申诉状留一份给他。
三天后,b书记写了一封交给a庭长的亲笔信。我带着这封信和诉状,又买了一塑料袋桂圆,桂圆里放了一个特制信封,信封内装满了100元票面的人民币,登门拜见a庭长。
如果本是只黑色鸟儿,在污泥里打滚后飞走,它不会觉得翅膀上粘着的污点,有多么难看沉重,因为污点的颜色同它的本色相近。但是,如果是只雪白的鸟儿,那些粘在翅膀上的黑色污点,会令它心灵极不舒服,因为污点的颜色同它的本色反差太大。
当我第一次提着那份厚礼,涎着脸皮走到尊贵的a庭长家门口时,我感到自己像个精神上带着镣铐的初次登台的丑剧演员,那颗不堪压抑的灵魂,不顾一切地想挣脱躯体的束缚飞跃出来。我像捺住妖魔般拚命把它装进瓶子里,再不敢打开瓶盖,我已不敢探究自己的灵魂!我默默鼓励自己:
“为了成功,你必须暗渡陈仓,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我宛如悲壮地奔赴战场一般,迈着凛然而有份量的步子,迈进了a庭长家门坎。
好似藏起了利爪和牙齿的驯服的狮子,我藏起了我本来的面目,藏起了我真实的灵魂,堆起一脸假惺惺的笑容。庸俗的飘逸,麻木的敏感,洞察一切的愚昧,聪明的舞台对白,恨不得马上就九十度三鞠躬的谦逊巴结,我出色地扮演了一个送礼者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