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天昊的父亲回来了。这么多年来,天昊早已忘记父亲的相貌,从他记事起,父亲就离开了他们母子俩。
吴天昊的父亲便是吴振宏,他是一名画家,早年在中央美术学院学习。他天赋过人,虽然当时还未取得突出的成就,但他的一些画作却受到国内外名家的普遍赞誉。假以时日,他定能成为一代名家。他的老师徐世昌曾留学欧洲,学习印象主义,得到中西画坛的广泛认可,而今已是耄耋老者。徐世昌认为,吴振宏所画的《黎明》,在当时中国的美术界可谓凤毛麟角之作。
徐老赞叹道:“这简直就是东方的伦勃朗,太不可思议了!”确实,在吴振宏的笔下,线条具有无与伦比的魔力,这些散发魔力的线条构成了他心中一个美伦美焕的世界。
徐老对他说:“你的功力已在我之上,你应该到西方去,寻找真正能够助你成为大家的人。”
可恰在此时,李慧茹怀孕了!他只能草率地与李慧茹结婚,可是这场婚姻并没有得到女方家长和徐老的祝福。李家是大户人家,他们认为吴振宏虽然小有才华,但出生贫寒,父母早逝,家教不严;而且更令他们无法接受的是,吴振宏作风轻浮,与他的女同事甚至一些女学生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因而,他们压根不喜欢这个女婿。
可是李慧茹却死心塌地爱上了吴振宏,使得父女关系几乎破裂。而徐老则认为吴振宏在事业正准备腾飞的时候纠缠于儿女情长,且丧失了一个留洋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以后估计再难有这样的机会,纵使有,家庭的牵绊也会让他裹足不前。
好在李慧茹明白事理,她不想成为丈夫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几年以后,她极力鼓励自己的丈夫再次出发。然而,时事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
天空笼罩着阴云。
这一年,“反右倾运动”开展,许多文化界的人士被卷入其中,吴振宏因为曾在报刊上发表过尖锐的时评,被列入了黑名单。自己那些最忠实的学生,也纷纷调转枪口,指向自己的老师。入狱前,她托朋友将李慧茹母子送至乡下,朋友将他们母子安置在老家已经荒弃的老房子里。李慧茹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且是“犯有严重错误”的吴振宏的妻子,不得不隐瞒自己的身份,带着儿子,住在乡间,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农妇。她生于大户人家,却干起沉重的农活。一边维持母子的生计,一边四处打探丈夫的安危。几年下来,她身上大家闺秀的气质荡然无存,倒是越来越像一名地道的农妇。
在狱中度过半年之后,在朋友的斡旋下,吴振宏被释放,半年来,他的精神食粮完全断绝,他不能作画,不能写信,在他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难熬的时日。在老师家中,他了解到如今已是非常艰难的时势,大批文化分子受到不同程度的迫害。思想界、文化界已是万马齐喑。徐老劝他尽快寻求庇护,最好是出国。
临行前,徐老将一幅画卷郑重地交给他,并嘱咐道:“无论何时,都要确保这幅画的完整,你要将他看的比生命更重要,有朝一日,交给国家!”他不再迟疑,向朋友借了一些钱,便准备出发。此时的徐老,年事已高,不能再作长途漂泊。经过层层艰难险阻,吴振宏终于从上海乔装出镜。
然而,他终未到达欧洲,而是到了日本。在日本,他过得极为拮据。刚到那里的时候,他不会说日语,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处处受阻。他身无分文,负债累累。他一边打零工,一边学画,高昂的学费让他不堪重负,于是便开始向旅日留学的朋友借钱,经济的压力令他无法专心学画,他的脾气变得喜怒无常,房东向他收取房租,经常会引来他的一顿咆哮,但事后,他会主动道歉。
他怀念着祖国的一切,特别记挂自己的妻儿和老师。然而他却不知道,在他走后一个月徐老便被戴上“右倾机会主义者”的帽子,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受到前所未有的侮辱,他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一怒之下上吊在家里。这个消息是吴振宏的一位师兄带来的,这个噩耗令他当场昏厥。老师并未留下信件,留给他的,便是那一幅画卷。
在他衣食无着的日子,身边的人劝他把画卖了,甚至连他的师兄,也是这样劝他,但他不为所动。
他的师兄叫陈祖铭,虽然绘画天赋过人,但他的志趣不在于此,他热衷于商道。他极力拉拢吴振宏跟他一起经商,他表示,资金的事,不用吴振宏操心,自己一力搞定。
此时的日本,经济迎来战后的腾飞,经济领域生机勃勃,处处有机会,处处有商机,吴振宏经不起师兄的软磨硬泡,终于同意一起创业。但好景不长,两人欠下巨款,经商的路瞬间被堵死,陈祖铭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久以后,陈祖铭重回日本,还清了两人欠下的巨款,但是他申明,他只负责自己那一部分,吴振宏的债权人变成了陈祖铭,在金钱面前,两人终于撕破了脸。
在事业即将起步的时候,无情的命运之箭击中了吴振宏,双翼折断之后,他难以再次翱翔,命运嘲弄了他,时代遗弃了他,对此,他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
在日本的事业以彻底的失败告终,这种失败,与其说是他灵感和激情的逐渐丧失,还不如说是因为拮据的钱包。在那期间,他也画过许多印象派的画作,但再没有一幅令他满意,总是作品未完,就被他投入了火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