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功大不赏的可能性,是勋早有心理准备——不必提“功高震主”,一般情况下开国雄主不怕人震,是勋不过趁势而进,以众击寡,灭掉一个四川的割据政权而已,怎么也不可能比过筚路蓝缕、草创基业,从小小一名东郡太守一直杀到中原之主的曹操。
当然啦,曹操可以压得住是勋,继承人却未必——别说曹髦了,就算换上曹昂都未必有戏,何况曹子修不还得尊称是勋一句“姑婿”吗——为了死后社稷永固、子孙安泰,预先铲除功臣,那也是历代开国君主常干的事情。问题是翻查史书,一般屠戮的皆为武夫也,文吏则很难翻天,不必下狠手。刘邦虽曾一度囚禁萧何,最终不也把他放出来了吗?曹参功亦莫大,及时转为文吏,终得安享天年。
连文官带武将一起杀的,也就那个丧心病狂的朱重八而已,曹操肯定跟他不是一路货。首先,老朱泥腿子出身,做事彻底无下限,曹操好歹也算士大夫,在文艺方面天赋拔群,多少要点儿脸面。文人未必不够心狠,但一般情况下只玩儿阴的,要竭力保持自身清白的假象——如原本历史上曹丕之对王忠、于禁也,还有真假难判的收拾张绣一事。
其次,朱重八权力欲太强,完全不愿意分权于人,他甚至前无古人地彻底取消宰相班子,使六部尚书直接向皇帝负责。虽然其后为自己的愚蠢和狂妄付出了极大代价,被迫设内阁大学士来辅弼,就如同汉武帝设内廷以分外朝之权一般,但还要硬梗着脖子不肯承认错误,传旨子孙后代皆不得复置丞相。导致有明一代,内阁有宰相之权而无宰相尊荣,政府机构天生畸形,皇帝视群臣如蝼蚁,专断跋扈之君层出不穷……
曹操知人善用,却不吝分权。想当初自己创设新的政府架构的时候。就曾经担心过于分夺君主权柄,曹操会不乐意;其后魏朝肇建,也怕曹操把公国、王国时代的架构推翻重来。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曹操只在细节上抢回了部分裁夺权。总体上还是认可了是勋的计划。
估计曹操是从东汉官僚阶层里挣扎出来的,深知旧制的弊病,故有更变之心,也可以清醒地认识到,一个结构严谨的官僚架构。固然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君权,却更能使社稷延续、江山永固。老朱就没有这份眼光,因为他贫民出身,前半辈子都混迹在红巾军那种草台班子里,根本就没有合理政府体系的概念。虽有李善长、宋濂等人辅佐,终究耳闻不如身经来得印象深刻啊。
是勋确实领过兵,打过仗,包括这次伐蜀,但基本上都属于阶段性的资历,从未连续统率一支兵马。更没有将其化为私兵的可能性。就算是武夫,空头将帅有何可惧?韩信被贬为淮阴侯以后,刘邦也就置之不问了,最终下黑手的还是个女人……
所以说曹操为保子孙江山,直接把是勋逮起来咔嚓喽,可能性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硬安罪名囚禁是勋,如刘邦之待萧何,或者贬谪是勋,如赵匡胤之对赵普,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并且相当之大——要知道老曹的疑忌之心不在刘季之下,赵大更是拍马也追不上。因此是勋早就打定了及时解除兵权,甚至辞去诸职务、差遣,返乡隐居的主意。此际功成尚可身退。真要是再在朝堂上混个十几二十年,形势又会如何,新君上台后怎样看待自己,那就很不好说啦。
可是没想到曹操下手来得那么快,不等自己主动表态,就先褫夺了自己的兵权和太尉之职。所以他才彻底懵了。以果推因,如今再仔细想想,或许曹操当初钦点自己为帅出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设计这一出啦,目的就是为继承人预先除去一家重臣势力,好使政权平稳地交接。是勋感觉,曹操应该去日无多了,故此才迫不及待地罪责自己——要不然你先等我返回洛阳再说吧,你着的什么急呀!
不得不承认,确实在某一瞬间,是勋的脑海中冒出来过一个“反”字。其实他天赋有限,据蜀自立的种种困难,种种不现实,未必看不到,却很可能被一时的危机感冲昏了头脑,就此铤而走险。好在有钟会“前车之鉴”在,有司马昭密语邵悌那段话流传后世:
“凡败军之将不可以语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心胆已破故也。若蜀已破,遗民震恐,不足与图事;中国将士各自思归,不肯与同也。若作恶,只自灭族耳。”
加上曹操使曹仁兵入汉中,就跟原本历史上司马昭使贾充以助捕邓艾为名前来一般,是勋要是还瞧不清自己该走的道路,那才是真的昏了头哪。
想到这里,不禁拍着胸口,心说:“好险。吾非多智,为有后世之鉴也。正所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他决定自己明天一早就离开成都,经汉中返回洛阳,丝毫不作任何挣扎。曹操既有削夺自己势力的心思,那么成都便绝不可久留,真让那些故蜀士大夫生出什么不好的期盼来,进而煽动自己,到时候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啦,以曹操的性格,为防微杜渐,只可能更下狠手收拾自己。成都就是所谓的“嫌疑之地”,多呆一天都会使危险更增加一分。
至于说彻底镇定蜀地,这事儿就不归自己管啦。若有曹仁相代,在军事上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至于民政方面,乃可一以委之仲达也。是勋决定到汉中以后,要劝说曹仁继续信任司马懿——就仲达的本事,使治一州乃至一国,未必能如荀文若般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