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还跟过去一样。父亲、继母和弟弟都在,加上苏晋江,光景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
父亲的脸色阴沉沉的。不过这倒不是冲着苏晋江来的,而是他长年的习惯。在苏晋江的记忆中,说不确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的脸色就一直是这样的了。
苏晋江突然觉得难以忍受。那么多年自己都是看着这张脸长起来的,一家四口,无波无澜,日子过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缺氧欲死的鱼。
潘玉兰坐在餐桌前,精心擦拭着一套细白瓷的茶具。听到玄关的动静,她抬起头,“哟,回来了啊。”
她保养得很好,看上去还很年轻。白皙的长脸,柳眉细眼,眼角微吊,黑亮的长发用两根簪子绾成一个样式时髦的发髻。
苏晋江转过头,“爸,你到楼上去,我跟潘姨聊一下。”又看了一眼弟弟苏晋溪,“你也出去。”
他说完了,就不再看那两个人。与父亲无法对话,与弟弟无话可说。只有这个继母,反倒是唯一可以坐下来谈判的对象。
潘玉兰对着他身后使了个眼色,两个人的脚步声慢慢上楼去了。
“坐吧。”潘玉兰用一种有点儿刻意端着的语调说。她怕长皱纹不敢笑,但又总想让自己看上去有着高贵的亲和力,于是整张脸上就常常呈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苏晋江拉开椅子坐她对面。以前他住在家里时,这是他的固定座位。他平静地直视着潘玉兰,“潘姨,我赶时间,咱们就不绕圈子了。你有什么想法,直说吧。”
潘玉兰没有马上回答,好像是在适应他的态度。过了一会儿才笑说:“娱乐圈真是打磨人的地方。这才多久,你说话的口气就不一样了。”
“我真的赶时间。”苏晋江把手机放在桌上,“潘姨,你是不是想让我带你进娱乐圈?”
他从潘玉兰发的朋友圈知道,潘玉兰这两年不知从哪里找了群人,在捣鼓微电影。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父母又都是文艺工作者,她大约也曾揣着一个做演员的梦想。又或许不是想做演员,而是享受那种被目光聚焦的感觉。她发过一张“工作照”,她如同贵妇一般高坐在一张欧式沙发上,周围环绕着摄影师和举着反光板的工作人员。
“我都这个年纪了,进娱乐圈,那是招人笑话呢。”潘玉兰垂下眼睛,继续擦拭那套细白瓷器,“不过呢,我有自己的一点小爱好。晋溪也大了,不需要我再操心,我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了。”
苏晋江没说话。
“你可能知道,我现在找了些人,拍微电影。”潘玉兰说,“也不求什么,就是图个乐呵。虽然是玩,但既然做了,就尽量做好它。不管干什么都是,有点儿名气了,别人才肯给你行个方便。”
“你想让我帮你宣传?”苏晋江问。
“那倒不用。”潘玉兰说,“就是借一借你的东风。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就是蹭个流量。不过呢,我这个年纪的人了,经不住红也经不住黑。稳稳当当地把事儿做了,那是最好的。”
苏晋江揣摩了一下她这番话里曲里拐弯的意思,说:“潘姨,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向公司申请一下,看能不能安排一个谈话类的节目。咱们上去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以后不至于有误会。”
“你看着安排吧。”潘玉兰一笑,语气陡然轻松了不少,透着“你成功get到了我的意思”似的愉悦。
苏晋江点点头,“行,那我知道了。”
潘玉兰说了那么多,其实就是两层意思,一是希望苏晋江不要在公众面前爆料家庭问题让她难堪,二是想让苏晋江以适当的方式带她出个场,给她增加一些正面的曝光率。
撇开情感因素,单纯从利益交换的角度来说,苏晋江不讨厌跟潘玉兰打交道。她脑子清楚,目标明确,也有相对清晰的底线。只要知道了她想要什么,就有相应的合作策略。
重生之前,家人并没有找过他的麻烦,因为那时候他没有名气,基本可以跟家人保持着原有的平衡。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影响力在升值,打破了那种平衡。
当红艺人的家庭背景很容易被扒出来做文章,而且通常以负面居多,来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对于视面子如命的潘玉兰来说,这是一个不断增长的巨大威胁,无怪乎她那么紧张。她接受那个采访是为了先发制人,但又非常聪明地留下了充足的转圜馀地,每句话都可以往回收,进退有据。
因此,两个人一起上一期谈话节目,是当下的最优选择。只要在节目中营造出双方和睦的表象,潘玉兰此后就会努力维持这种表象。换句话说,如果把苏晋江的人设和潘玉兰的人设联系在一起,潘玉兰就会比他更害怕他的人设崩塌,没理由再出来作妖。
“行,那今天就这样吧。”苏晋江站起来,把椅子原样推回桌下,“我回去以后跟公司沟通一下。要多长时间不好说,不过这个事儿我肯定会尽力去安排,对我自己也有好处。另外媒体方面你也不用担心,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心里有数。”
“那我等你的消息。”潘玉兰停止擦瓷器,眼睛里带着满意的神色,“你也不用担心,我心里也有数。”
出门时,苏晋江看了一眼楼上,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跟父亲道个别的意愿,于是径直走了。他忽然觉得,把家人当成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有句话说,人总是对陌生人太客气,而对亲人太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