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鄣日日筹谋,便是未有明言,我如何不知他的不舍不少于我。
绕膝之乐哪个为父母者愿意放弃。
在颐儿这个年纪的晏儿和蕴晖我还能抱得起,但颐儿的成长快于我的预料,这些日我已经抱不动他了。而颐儿仿佛知晓将离开,常伏在我的身边抱着我的手臂不肯放手。
不过数日间,表哥将乌州的商事交与掌事,以寒症长久难愈为由自请归江东休养。他这一回江东,颐儿离京之日也不远了。
宫中传信回来,当日宜如的异事至今未有彻查的谕令,便是悄无声息掩过去了。颐儿确是已不记得那件事,平日也没有异常。他又是乏了,仰卧着昏昏欲睡,襟口勾了我腰间的玉玦,露出颈下一片肌肤。
他不时挠一挠脸颊的模样极可爱,我忍不住笑出,取过布巾擦去他颈下的薄汗,整一整衣襟,却见几颗水珠般痘。
清醒时,霍鄣坐在身边紧闭着双目气息深沉。我的手初抬起,他立时张开眼,竟是长长叹出,将我拢入怀,“没事了,没事了。”
华袤脸上的湿汗尚未及擦拭,面容却并不紧绷着,“弘丘王安心,王妃安心,世子的痘症发得虽急却是不重,只要细心调理不出半月即可痊愈。”
我已想不起方才自己说了什么,不知身边是何人在往来,辨不出耳边的话。此时终可长吁出压在胸口的浊气,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倒,霍鄣牢牢扶住我坐下,“有劳你了。”
“不敢。”华袤抿唇,似在思量着什么,良久方道,“恕下官多言,此时并非痘症的易发时节,世子病得突然……”
霍鄣敛眉,“何意?”
华袤并不回答,眉间愈紧了,又是顿了良久,道,“下官冒昧,敢问世子近日可曾接触过外物?”
这一句犹如疾雷降在耳边,我脱口惊呼,“你是说有人暗害!”
“下官只是猜测。”华袤摇头,“幼儿发痘症也并非只在冬春,此症若非外物引出,王妃切勿过忧。”
霍鄣已见不悦却没有立时发作,我按一按他的手,暗暗摇了头,又对华袤道,“这半月里烦你多费心照拂颐儿。”我侧眸扫一眼霍鄣,“这件事不要惊动外人,你来就好。”
华袤了然,袖手退了出去。
房中只余我二人时,我抚过他的面颊,“你不能乱,你若乱,我这心里便没了梁柱了。”
霍鄣只沉思不语,我叹道,“颐儿入宫已是多日,若是在宫里染上也不大会在今日发病。况且赵玘生事那一次已彻查过未出痘的宫人,近来宫中也没有人出痘……”
我蓦地住了口,霍鄣淡淡抬眸,眼中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
宫中是没有人出痘,可是……
“那件事已过了这么久,谁能在那时便筹谋了害他!”我几近失力,“不会,他不会这么做……”
我抬起头急切寻求他的否认,他却仍旧不语。
颐儿进宫那日从未离开过我的眼前,惟一接触过的外物便是谧秀殿宫女的巾帕,可那是有那么多人,皇后更在殿中,会是他么?还有延清殿……不不,延清殿还有峣儿!峣儿也未发过痘症!
我按不住额角的跳,霍鄣淡淡开口,“颐儿病愈后便送走,不能再耽延。”
“不!”我急怒,“他在你我身边都不能安定,出去了谁能护得了他!”
他只压着我的肩,“他不能安定正是因着在你我身边,你放心,他出去后定会平安。”
这是什么话!我已是怒极,“我不许!”
颐儿出痘后终于有一夜睡得安稳,晨起梳妆,我始觉自己瘦削了许多。
颐儿的痘症发得急,华袤住在家中近月,直至颐儿平安度险后多日,霍鄣方许他出了府。而这些日里,我只守在颐儿身边,再未入书室,亦一字不与霍鄣说。
那日我拂袖离去时他也未有阻我,我更是怨愤。他不迫我,不提送走颐儿,归家后便与我同守着颐儿,而朝中之事皆是郭廷每日述与我听。
朝务仍然繁重,国事民生,州郡官员调迁,朝臣亲贵的权位平衡,事事皆极劳他的心神。而这其中的首务,即皇帝的冠礼。
礼前,霍鄣携百官告天地,置冠席于承天殿。是日百官入朝,皇帝乘御舆至承天殿,霍鄣奉金冠元服至御前。
冠礼整整行了一日,次日,皇帝于临华殿赐宴众臣,我率众宗亲女眷于朝明殿受太妃赐宴。
朝明殿中,诸人只对我诚惶诚恐。我明白,她们忌惮的不是我。
皇帝行冠礼时,霍鄣应以跪礼奉冠,然而他却是站在皇帝身侧一步,至进酒,霍鄣亦未跪。
皇子冠礼而不跪者,惟有君父。可是赵峥,他已即祚多年。
冠礼上,皇帝自愧年少不更事,拒霍鄣归政于他,更以子侄之礼相拜。如此,连冠礼上霍鄣的逾制之举也无人奏劾。
赵峥这般忍辱自曲,霍鄣来日之罪便会更重。
冠礼次日,霍鄣携我入咸峪山。
身在京城二十余年,此前我只在哥哥的画中见过这京城之南的咸峪山。
雄壮峻拔的群山横贯东西,深邃山谷中,松竹穿入云海,踏萦纡石径入洞出岩,便可于古台边望高峰悬瀑。
午夜时分至善应台外,似可拂星揽月。一路静默至此时,霍鄣掌心的温热暖了深山的重露。
我反握过他的手,轻叹了,“我知。”
他从未改送颐儿离京之意,而他从不明言劝我,亦是相信我可自己回转心意。
江山已至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