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何苏叶赶回圣书城时,已经太迟。
冲天的大火之中,伊宋被麻绳死死锁住,表情苍冷凛然。千城公主穿了一件粗布缁衣,隐匿在人群中。她面色苍白得没有血色,嘴被胧月夜死死用手捂住,发不出半点声响,一双漆黑却空洞的眼眸死死盯着形态上那汹涌的火光。邢台上渐渐飘出烧焦熟肉的气味,四周围观的百姓见不得这残忍场面,发出干呕之声,她却始终呆呆地看着,没有半点动作,表情平静得分不出悲喜。
等到邢台上的伊宋被烧得只剩下碎骨残渣,她才如同耗尽了全部的气力一般,外头栽倒在了胧月夜怀里。
千城公主昏迷了七日,皆是由着胧月夜守着,我半点也插不上手,纵是心中焦急,也只得傻傻跟在他身后,替他跑个腿打个下手。
胧月夜平日里虽是寸步不离地陪着千城公主,但若是煎药,却必是亲历亲为。我也只有此时,才会代他照看千城公主。这日我捧了本闲书坐在千城公主床边随手翻看着,灵敏的狐狸耳朵忽地听到了一阵极微极轻的窸窣响动。我忙警惕地放下书本,左右环顾着,并未瞧见什么不妥之处。正兀自纳闷,耳畔却传来一声虚弱的笑:“阿竹,是我。”
衣袖被轻轻拽了拽。我低头一瞧,竟是千城。她的脸色依旧不太好,原本红润的朱唇也显得苍白,脸庞瘦削了不少,却依旧极美,一双漆黑晶莹的眸竟比平日多了几分灵动神采。
“你醒了?”我一喜,一把抓住她的手,“要不要吃些什么?我喊苏叶给你做。”
“苏叶苏叶,你叫得倒是好生顺口,”她呵呵一笑,虚弱无骨的手伸过来,轻轻挑起我的下巴,轻佻的声音因虚弱的缘故仍有些断续,“嘿,美人,瞧你哭的一双兔子眼睛,难道……咳咳……是为了小爷我?”
我的手一顿。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时,她穿了一身男孩子的衣裳,从繁花簇簇的流苏树上跳下来,作出登徒子的样子轻轻勾了我的下巴,朝我笑得明媚:
“这小妞儿生得真俊哪,今后不如便从了小爷我吧?”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我从没有意识到,再次听到她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时,我会欢喜得这样。
一滴滚烫的液体便从眼眶中溢了出来,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傻愣愣地看她。
“你这傻狐狸,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莫不是隔了一千多年,不记得我了?”
雪笙抬起手来想替我拭泪,动作却忽然滞住。我循着她骤然冷却的目光望去,胧月夜正端着药碗站在门边,目光极复杂地看着雪笙。两人四目相对,气氛顿时冷下来。我在内心暗暗叫苦——这痴男怨女阔别千年重新相会什么的,场面实在叫我这个看客既纠结又头疼。
二人不知互相打量了多久,终于,胧月夜出声打破了这尴尬的死寂:“阿绾,你……回来了?”
“胧月夜上神,如今这世上已经没有阿绾,有的只是我清川神女雪笙。”雪笙扭过头去,不再瞧他,“那个被你们称作‘妖孽’的阿绾,不过是我这青鸾族长公主在青海仙山做的一段噩梦。如今梦醒了,也请胧月夜上神把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忘了吧。”
我了解雪笙。她自幼便是爱憎分明豪气干云,她若痴情,必定把一片真心亲手奉上,若是绝情,却也是真决绝,慧剑斩情丝,决不留半分余地。
现如今,她是当真要同胧月夜一刀两断。
胧月夜无话,只是定定望着她。雪笙却似想起了什么,下了床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胧月夜身边接过他手中的药碗,冲他笑得极为鲜妍动人:“上神这汤药可是为雪笙熬的?雪笙未恢复记忆的这段日子,实在有劳上神照顾了。雪笙记得,十八年前圣书城的城主要把雪笙供给山神,幸得一头白虎所救。想必这白虎,便是上神吧?如此救命大恩,只怕也抵得上一千年前那一剑之仇了。”
胧月夜的脸色顿时煞白,一把握住雪笙的手腕,沙哑着嗓子问她:“你此番,是要同我两清?”
“唔,”雪笙歪着脑袋笑,“对。”
“在你眼里,我们从前说的那些,都是不作数的”胧月夜说到此处,声音竟是微微颤抖,那落魄模样连我看着都有几分心疼。雪笙的脸色却半分未变,嘴角仍噙着一丝倾城的笑意:“胧月夜当初既能如此狠心决绝,还说什么从前?上神,那些个曾经,雪笙历了十七世,早已忘得差不离了,还请上神也忘了吧。当初……就当是雪笙年纪轻不懂事,干了件糊涂事,叨扰带累了上神罢……”
她喝完了药,将药碗往胧月夜受伤一搁,似是又想到了什么,朝他柔声笑道:“哦,对了……虽说青鸾族与白虎族世代交好,你我却终究是男女有别。今后若是相见,我尊您一声上神,也烦请上神依了神族的礼制,回敬我一声神女。”
胧月夜寂寂地看了雪笙良久,嘴角才微微牵了一丝苦笑:“也好……神女殿下,您好生休息,胧月夜……告辞。”
待胧月夜出了门,我才悄悄凑上前,小心翼翼地拉着雪笙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她唇畔的笑僵在嘴角,只是冷冷地盯着被胧月夜关上的门板,咬着唇不说话。我晓得,她暗地里头喜欢了胧月夜几千年,纵是此时要同他情断,只怕一时间心里亦是舍不得。我叹了口气,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道:“阿笙,你这又是何必呢?”
雪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