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外表很普通的府邸,虽然并不能算小,里面的房屋却少有修饰,甚至有些已经很陈旧。它的院落中毫无奢华之景,有的只是一种俭朴和整洁。
一路行来的忽必烈还注意到的,是府里各色人等的举止、均带有如儒生般的谦恭有序,这就是其他蒙古大臣府里难以看到的了。
忽必烈当然不是没有驾临过其他蒙古大臣的府中,可这么多年下来,即便是他有时候也觉得,这些大臣府里的其他人等,恭敬有加,举止多少还是显得粗陋。
但这种粗陋,就是没有谦恭有序让他感觉更舒服。
御辇停了下来,安童的母亲、忽必烈昭睿顺圣皇后的同母姐姐、帖木伦,已经携安童的夫人和自己的孙子兀都带,跪在庭前迎接。
忽必烈虚扶了一下的安童母亲,当她站起来之后,轻声抚慰了几句,然后就在内侍的搀扶下进入了内室。
安童已经无法起来迎接大汗了,只能在床上欠欠身。在他的眼中,大汉愈加老迈的面容同样是那么的醒目。
龙椅被放下,忽必烈已落座,所有其他的人也均已退出,此时的室内,只有他们君臣二人。
或许对他们来说,这时候其它的虚礼都变得有点多余,但安童还是开口先说道:“大汗圣驾亲临,让臣内心里不安。”
安童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无力,忽必烈禁不住生出一股伤感之情。
安童从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自己了,而且还是自己的亲戚。父子两代,始终对自己忠心耿耿,眼见得却都要英年早逝。
此时忽必烈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理应久已远去的容貌,那就是安童的父亲霸突鲁。时光真的走得很快,快到让每个人回想时,都觉得仿佛一切还在昨日。
他摆了摆手:“朕听闻你生病,本以为不日即可痊愈,不想竟一病如此。”
随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朕来看看你是应该的。朕也老了,这世上还能让朕去看的人,本已不多。”
安童的眼中溢出了泪水。
他能听出其中的君臣情意,可他也品尝出这里面某种英雄迟暮的味道。此时在他的脑海中同样闪出了一个人的容貌,那就是三十多年前刚刚即位的大汗,一个意气风、雄才大略之主;这个印象是如此清晰,一直伴随了他这么多年;甚至留在他记忆中的早逝的父亲,都没有这个印象深刻。
他略显微弱的声音中有着颤抖:“大汗,臣……”
忽必烈阻止了安童继续说下去。他到安童的府上,固然是为了宣示圣恩浩荡,可也不是要听那些早已令他有点厌烦的感恩废话,而是安童嘴里的意见。确切地说,是安童对自己“身后”的意见。
但他并不知道,如果不是由于某人的出现,他不仅在至元二十八年,由于安童屡屡请辞,最终罢了他的丞相之位;更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安童的府上。
安童当然也知道,以忽必烈的年岁,亲自驾临自己府上的真正原因。所以,他仅仅是停了停,仍开口说道:“大汗,恕臣今后不能为大汗尽力了。臣举荐一人,在臣之后,任朝廷的丞相。”
忽必烈定定地看着他。
安童轻声地说道:“伯颜。”
忽必烈微微地点了点头。他懂得安童话下的意思。
安童在这时候举荐伯颜为相,的确考虑的不完全是谁来当朝廷丞相一事,而是还有忽必烈身后的大事。因为在忽必烈的子孙当中,近年来最得宠的,是真金之子铁穆耳。
但铁穆耳毕竟是皇孙,在他的上面,还有许多叔伯,都在窥视汗位的宝座。因此,假如忽必烈立铁穆耳为太子,如果朝廷中没有可靠的、压得住的重臣坐镇,那么在忽必烈的身后,难保不步当年蒙哥和他、及阿里不哥等人的后尘。
而放眼朝廷,眼下能压得住所有人的,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伯颜。
伯颜这个人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他不像安童,原先属于真金的拥立者;他是朝廷中后来的人,与其他人原本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说他有靠山,这个靠山就是大汗,所以他只会听忽必烈的吩咐。
旁观的安童其实早就清楚,忽必烈已经为自己当年在真金一事上的不理智而私下里后悔。
在忽必烈的皇子中,有能力的并不是只有当年的真金。真金去世后,他完全可以在其他皇子中再选出一人来当太子,可他却始终不立太子,并且单单对真金的儿子、一个皇孙青睐有加。
他内心里的某种情绪,在许多人眼里,真的是昭然若揭了。
只不过有些话,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下,安童也无法、或者说不敢说出口。但安童同样明白,还有些话,如果此时不说,以后怕是再没有机会讲了。
“臣驽钝,过去一直没有明白,实际上毕生都在大汗的庇护之下。臣只恨此生不能报答陛下于万一。”
到了这个时候,经历了更多事的安童,当然也明白,忽必烈实际上一直在朝廷中维护自己。因为朝廷里所有得罪人的事,他基本上都没有让自己插手。
阿合马用权时期,是有许衡、姚枢等一帮汉臣在前面顶着。
卢世荣管事期间,虽然自己是丞相,可毕竟是在外被扣留那么多年刚回来。而且卢世荣的上位,主要来自忽必烈“上意”,谁也不好在朝堂上公然指责自己。
桑哥后来的揽权,自己就更置身事外。
换了任何一个人,这个丞相之位早就坐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