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无心,是走火入魔而死的。
当商无庸赶到任无心居处的时候,看见的是满地狼藉,以及躺在狼藉之中的那个血肉模糊的遗体。
在邪术反噬之下,任无心浑身的皮肤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裸露出红黄的血肉,甚至是森森白骨,所见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那天后来,商无庸将所有人全都撵到了室外,自己与任无心的遗体独处了整整一夜。
在这一夜里,他通过搜魂之术,与任无心的魂魄长谈。虽然没人知道谈话的内容,但是第二天当商无庸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他当众公布了一个令所有人都震惊的消息:
他决定带着任无心的遗体和魂魄离开碧云居,去到这世上或许唯一能够收留任无心的地方——未央城。
说到这里,顾烟蓝又停下来看了看练朱弦:“练兄,方才你已在城中各处走了一圈,可曾看透了这座未央城的本质?”
练朱弦正听故事听得入神,冷不丁被丢了一个问题过来。他想了一想,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窗外。
天井花园里,刚才参与饮宴的人群早已经走得无影无踪。只有几盏残烛依旧点亮着,在风中摇曳挣扎。
他低声道:“我曾听熟悉中原的师兄弟们提起过,中原有座传说中的鬼城。那些心怀执念、不愿转世投胎的怨鬼全都在城里修行,夜里出来结伴加害过往行人……不过看起来应该不是这里。”
“哈?”燕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中原如今还能有那种鬼城?也不问问咱们的凤章君同意不同意!”
“……”凤章君捏着手里的酒盏,不发表意见。
只见顾烟兰将手中那一杆金色的旱烟杆往桌上轻轻敲了一敲,唤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练兄所说的那种鬼城,在下并未见识。不过未央城的确也是一座鬼城。除去少数东仙源弟子以及访客之外,城内居民都是鬼魂,是东仙源弟子外出游历时,从四面八方领回来的。它们中的绝大多数,既不肯重入轮回,又并未作孽害人,恰好东仙源附近有这样一座前朝废城,便加以改建,慢慢就有了如今的未央城。”
练朱弦点头表示理解,却又问道:“可东仙源为什么要建这座城?”
燕英抢先回答:“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嘛,哪儿来那么多的为什么,东仙源的人,就是这么仗义!”
而他身旁的李天权显然更为耿直:“你们刚才也看到了,城里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的鬼魂都有,其中不乏名师名匠,甚或达官贵族。东仙源刚入门的弟子,少不得都要来未央城里向他们学艺。而且若是与这些鬼魂混得熟了,它们还会透露一些江湖乃至朝堂之上的迷辛,那可都是花重金都难以打听得到的事。”
话题轮了一圈,又落回到了顾烟蓝这里,他缓缓吐出一口烟。
“未央城存在的理由很多,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城里不少鬼魂其实是东仙源弟子们的亲人。这些弟子为了与家人团聚而甘愿留在未央城里修行,并负责维护日常秩序。而商师兄也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不远千里,也要将任无心带到未央城里来。”
“留在碧云居不行么?”练朱弦又问,“如果只是想要挽留住任无心,那在碧云居找个地方把魂魄养起来,不也一样可以?”
“不行,他必须到未央城里来。”说话的是一直沉默的凤章君,“中原的任何门派,一律禁绝蓄养尸鬼魂魄。更何况任无心是走火入魔而死,将它贸然留下,对于碧云居而言,其实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仙君所言甚是。”顾烟蓝赞同道,“放眼中原的修真界,只有法宗与未央城这两个地方可供鬼魂栖居。然而法宗只收誓死效忠于宗主妙玄子之人,未央城便成了唯一、也是最佳的选择。”
商无庸与任无心的故事仍在继续。
离开碧云居之后,商无庸辗转来到东仙源,拜见了余掌门并将过往坦诚相告。余蝶影的确动了恻隐之心,允许商无庸与任无心入未央城清修,但却同样提出了两个条件——
其一,商无庸必须以东仙源弟子名义入城;其二,今后两人应当为未央城的秩序尽一份应尽的力量。
听起来倒像是东仙源捡到了一个大便宜——练朱弦在心里默默地这样想着。
商无庸自然一口应允了这两个条件,从此作为东仙源弟子入驻未央城。由于任无心死时走火入魔,功体、颜面尽毁,商无庸便主动与任无心结为阴阳道侣,不离不弃、伴他左右,不觉已有百年。
故事讲完了,顾烟蓝也悠悠地吐出了最后一口烟气,在灯影里逐渐化为虚无。
众人安静片刻,还是那燕英按捺不住开了口。
“要我说啊,其实任师叔当年根本就是胡思乱想。你想想看,他走火入魔之后,浑身上下的皮肉都没了,我师父非但一点都不嫌弃,反而为他离开了碧云居,更与他结为人鬼同修。那就算他衰老一点、变丑一点,我师父又怎么会嫌弃!”
然而顾烟蓝却笑道:“小阿英,你毕竟还小。有些事不到年纪是不会明白的。人生在世,不会永远都像此时此刻这般热闹。总会有一个夜半阑干的时刻。当你不经意地从水里看见自己衰老的容颜,然后联想起那些失落在时光里的美好……你思念着它们,却再也无法找回它们。尤其是当你所思慕的人静止在不变的时光当中之后,你的每一瞬衰老,都意味着离他越来越远……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