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后,皇太子与诸王自凤阳回京。
“守谦啊,来——”
朱元璋将守谦一个人叫到了乾清宫。
“你大了,我已决意让你本年腊月十八先行就藩桂林,到了再迎娶王妃。就藩后你要恪守礼法,一心藩屏帝室,明白吗?”
“皇爷爷,侄孙儿都记下了。”
守谦只是恭顺地站在那里,不多说一句话。
“孩子,你……你将成家立业。”朱元璋顿了顿,似乎想起一桩往事,有些话必须要向他交代。
这事也是守谦十余年来,不愿回忆,不忍回忆,或许说,再也不知如何回忆的往事……
“去趟西山,祭拜你父母吧。”
“父母”一词对于守谦已经非常陌生了,十年了,他身边并没有一个能叫爹娘的人。朱元璋自抚养他以来,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过父母。
“你父文正当年官至大都督,我多赏识他,可是他辜负了我!但有一事,皇爷爷多年来一直问心有愧,要告诉你。”
朱元璋回忆当年,神色满是愤懑和惋惜。
“当年他已在狱中,非但不认罪,还口出狂言顶撞我,我一时急火攻心,鞭死了他。你娘得知也自缢而死了。”
朱元璋说这话时的口吻平静得渗人,尽管他看起来像是在描述一件常事。
守谦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朱元璋的坦诚和突如其来的真相,一时让他无法承受,他僵立在那里,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了。
“你父通敌,本该降罪,我无愧于心,唯有这点,爷爷一辈子对不起你父母,爷爷不忍骗你,你要记住,从今以后安分过自己的日子,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不要像你父那样骄纵狂妄,你是个好孩子,不该重蹈当年的覆辙。”
朱元璋仍然是一副训诫子孙的口气,说完便让他退下离开了。
“去吧,拜拜他们,毕竟是你父母,也把我的话带去。”
这个杀伐狠决的帝王,虽有私亲之情,可是没有什么能凌驾于他的皇图霸业之上,哪怕是一条条人命,一个个亲人,他这条皇帝路本就是无数人的鲜血铺就的。今日他之所以对守谦坦诚,除了当年问心有愧外,更多是以这个残酷的事实给他以最直接的警告和打击,让他安分克己。守谦在他的眼里向来是个懂事明理的孩子,毛怎么捋怎么顺。
可是朱元璋想错了,今日的一席话适得其反地激起了守谦一直隐藏在心中的叛逆与反抗,他骨子里流的是朱文正的血,朱元璋不是没有察觉过,但他终究觉得他还是个孩子,这孩子为数不多地流露出自己的不悦与阴鸷的时候,像极了当年那个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狂放至死的侄儿。
“皇爷爷,我想要的,你真的给了吗?”
守谦此刻正跪在父母坟前,他从头到尾缄默不语,行完了祭拜礼,临走前,咬牙切齿地低吼出了这句话。
他一拳重重地砸在坟土上,做了一个决定……
这天晚上,妙心在瞻园的别苑住着,刚灭了灯要睡下,英娘却听见门外一阵动静,原来是守谦身边的一个下人,曾来过府里因而熟悉环境的。
“靖江王?他……这时候来?”
英娘满不情愿地问着话。
“殿下只想临行前再见小姐一面,就此别过了。”
“不行,小姐早歇了,你让靖江王一路珍重吧。”
妙心听到了,叫住英娘——
“等等,我这就去。”
“姐儿,不行!”
“英娘你说的没错,当断则断,但有些事还要我亲自了断。”
现在已是夜禁之时,守谦还在外面,看来是偷偷跑出来的,虽说他是亲王,若是被发现也不少麻烦。妙心终究不忍守谦在外苦等,还是穿好了衣服趁着月色溜了出去。英娘提着灯笼跟着。
守谦已在那里站了半个时辰,他哆哆嗦嗦的,见她来了便急切地迎了上去。
“心妹妹……”
“谦哥哥,你……你怎么来了。”
“我明日就要走了。”
“我知道,你要去封地成婚了。”
“嗯,你要嫁给四叔了,他……挺好。”
守谦说话时,心里艳羡无比。
“我不……”
妙心还是把话咽了下去,皇帝谕旨,父母之命,她想与不想,并不重要。
她读书时不是没念过深宫怨词,想起今后的皇室生活,大约要像词曲中的深宫怨妇一样,一生尊奉皇家典制,守于封地深宫,与众多女人共侍一夫,年老色衰时坐几年冷板凳孤独终老,了此余生,她也是知道的。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皇爷爷将我封在桂林,我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了。”
“那么远……”
妙心蹙眉,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我……我不愿去。”
守谦说完,两人都低头一阵沉默,唯有月影洒在秦淮河面上,映出一个孤单的圆盘,顷刻之间又被密布的阴云吞噬。
“嗯,我也……”妙心抿了抿嘴唇,终究没说话。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多做一件事,多说一句话,现在勾起她和守谦情丝的任何行为都无益于事,只是徒增烦恼而已,如同英娘说的,当断则断。
她想起那个丢失的荷包,不禁庆幸起来,也许没有送到守谦那里是好的,否则这离愁别绪更要剪不断,理还乱了。
“你也舍不得我是吗?妹妹。”
守谦突然激动起来,那双眸子像要涌出波涛将人淹没,目光炯炯地萦绕在妙心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