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廿五年五月,广州城西,第十八甫。
大观桥外分东西,东西各居四大家,伍宅屹十八甫数年而唱兴不衰。
甫里林立诸多商行,粮油五谷的食铺,制衣裁剪的布行,香粉脂膏的香坊,从夷方来的西洋镜、钟表店、西服店、灯具店、马具店,洋杂货若干,兼餐馆茶楼无数,巷里几间堂内,有人设杂志报刊社兼具书店,更甚设立照相馆,馆门的玻璃台前展示着黑白相片,是位着洋服梳长辫的年轻西关少爷,城里的富家老爷太太们都是此地常客,亦有留洋海外的青年光顾于此,经营者为夷人也,也雇华人学徒几名。
而此时,在距离十八甫不远的第十甫莲香楼里,堂厅靠墙的八仙桌前端坐两位青年,其中一位褐眼白皮高鼻浅短发,着卡其布衬衫及斜纹深色西装裤,脚蹬牛津皮鞋,亦露出白色棉布长袜,身量几尺几寸却不得而知,他手拿白瓷茶碗,熟练吹开浮在水面茶叶,先闻之,茶香引得其啧啧之声,再品之,啧啧之声接连不断,观其享受之色可断是为爱茶之人,也深谙此道,满之,足也。
此洋人正对堂厅大门,故可观其貌,而另一位背对而坐,只观其背影,着白色衬衫及黑色长裤,脊背挺立端正,黑色短发以头油后梳,闻声,似与洋人交谈,不时被旁座侧目。
“父亲以戏会友,邀请西关里的大户和洋商行老板来宅听戏,被总督府里不安好意的人得了消息去,故父亲被顽固派的谭钟麟下属叫去总督府训话,让父亲多注意自身言行,勿要被洋人当成枪子使了,可笑可叹啊!”言语皆用英文,且轻言细语,恐隔墙有耳,正是那位背对堂厅的男子忿满不已。
似是打开了话匣子,那青年的话语仿如关不了盖的金豆子,哗啦哗啦地往外直冒,他又悄声说道。
“估莫那谭钟麟和鹿传霖正被法兰西人的嚣张搞得焦头烂额,还有时间管顾我宅的杂事,这个当口更应该让谈判进行得更顺利些才对,国之兴衰,匹夫本有责,可无奈之举也颇多啊,欸…”言语诸多叹息,末尾的哀叹更道无尽唏嘘。
是然,法**队正盘踞于广州湾一带,以威逼圈入更多租借区域,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各国侵占国内数个重要贸易港口,而清政府的任君随取态度,在无形中给了侵略者们一个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以要挟之,促使诸多爱国之士纷纷走上街头维权护地,以抗议侵略行径和政府之恶劣对应措举,仅从光绪廿年到此,发生过数十起已知抗议运动,更有众多未知之事。
那位洋人一直保持沉默,未开口应答。
对面之人复言道:“书院里有位同窗,在课堂公然同奥斯卡博士谈论反清政府,讲民和维新,我觉得他所言甚是合理合据,便不自觉附和了两句,然却是被奥斯卡博士勒令制止。”言毕,逐望对面之人,倒无征询,只为述说,他继言道。
“我父亲为人多行善而循规蹈矩颇多,见不得家中子女多生事端,宁可一人肩负,锦秋今年刚入女医学堂,有些超脱于父亲的意愿,如今的国内,就像一盘散沙般脆弱,可叹欸!”
洋人闻他言,表情略凝重,故答道。
“对不起,我作为洋人很惭愧,却无法改变多少,我没有仁济大街里约翰先生救死扶伤的本领,没有奥斯卡先生的善教于人之善,更没有富马利医生那样的医学知识教授,但这也是我来中国的原因,不为传播施教,只为把中国的真实现状让世界更多人知道。”洋人名为彼得威尔逊,来自美国,同青年子洵于去年抗侵略运动中结识为好友,年长伍子洵三岁,时年,彼得正值二十年华,而子洵刚及十七。
“奥斯卡教授说过一句话,我引以为傲,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就像我们中国的老话一般,欲人施于己者,必先施于人。意思是要想别人帮助你,必有帮助别人在先,这样的两句话,前因后果不过为有施才有得,不是吗?”十八岁的少年郎,生逢于乱世的富人之家,无纨绔,无焦躁,聪颖早慧的让人心疼,幸得家宅保安康,却也束之缚之。
“请相信善良的人,上帝是会认真聆听他们的祷告声,一切也都终将会过去的。”彼得不为基督教,但却愿意相信上帝的存在,就像冥冥之中的指引,最终会带领我们走向光明。
两人终无言,沉默许是最好的安慰,一碗茶,一碟酥之间,今日转瞬即逝。
第十甫内商埠数十家,其繁华不下十八甫内里,招牌也挂得密密麻麻,早期的烟馆已被改葺许多,明面上只余几间烟赌馆,谭钟麟在任期间,不间断对此类店铺进行查处,然世风刮至山腰,暂挡之,但终抵不住强风斜雨,很快就会复发。
今早又下过一场急雨,麻石路上皆积水洼洼,两位青年坐于寂静堂厅,无声喝着手中的茶。
莲香楼颇为出名之物为莲蓉酥,在西关甚至整个广州城亦富盛名,城内各家老爷太太皆喜差家厨家仆购之,城东的名流们也趋之。此二人,都颇怀心事般,连那莲蓉酥也不曾多尝两口。
堂厅里端坐的除了子洵与彼得,亦可见穿着优良之富家子弟,他们多以品茗食酥为由,一干聚众在这莲香楼里,好不逍遥自在,兴许偶尔还会邂逅一位难得外出的西关小姐。当然,大多数富家小姐们此时正在闺阁门内绣襄书画,无闲理会这一处。
就在这时,门外一位穿长袍马褂的小少年自外向内,脚步匆忙,眼睛在堂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