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是个晴好的日子。
东市的商铺天没亮便开了门,备足了油米酱醋,鸡鸭鱼肉。卫国人好喜庆热闹,中秋这样的日子必是大摆家宴,供足了吃喝玩乐直至宾客尽欢。故一入八月,市集便一日忙过一日,到今日已至顶峰,好似全城的老妈子都来了,提早一个时辰开市,到申时末仍是人头攒动,挤得满满当当的。
陈伯驾着马车停在东市口张望了半天,回身隔着帘子低声禀道:“老爷,东市太挤我们穿不过去,得绕道从湖滨走。”说完策马转向东行。马车刚走了没几步,冷不防一个妇人从斜里冲了出来,险些撞上了马蹄,吓得陈伯猛地一紧缰绳,急急停了车。
陈伯急着赶路,只狠狠地瞪了那妇人一眼便欲离开,谁知那妇人却不依不饶地扯开了嗓子:“你的马差点撞上我的鸡蛋,不吭一声就打算走?”
陈伯气急:“没说你惊了我家老爷的马车,你倒先赖上我了?”
妇人冷笑一声,指着车道朗声高问:“这东市口是要道,遇着节庆时不得通马车,这可是皇上立的规矩!你家老爷坏了规矩不说,还想仗势欺人了吗?”
沛仲在车内听见动静,掀开帘子查看,就见个青衣妇人挎着竹篮叉着腰,一脸的愤愤不平,身旁聚了几个装扮相似的妇人,指指点点地跟着帮腔。陈伯几时遇到过这阵势,三言两语便败下阵来,直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沛仲见那些妇人虽是布衣荆钗的老妈子,却都齐齐整整的不见邋遢,竹篮里肉菜满筐,沉甸甸地坠着手。环顾四周,过往众人皆是行色匆匆,或肩挑手扛,或雇了挑夫担着担子,成筐的鸡鸭流水般的自市集抬出,驴马被小山般的包袱压弯了腰,大口大口地喷着气。这片喧腾,入耳却是暖着心贴着肺,令沛仲快慰不已。
他冲陈伯笑道:“既是我们坏了规矩,就给人赔个礼吧。过节都赶着回家,别耽误了人家的事。”
陈伯听沛仲这样一说,只得忍气吞声地说了声抱歉。远处似有人认出了将军府的马车,喧哗声愈盛,陈伯忙调转车头,匆匆驶出了东市口。
东市以东,出了武兴门,跨过卸甲桥,便是人称“东塞外”的东营了。这东营原是前朝扬州兵营教场的驻扎地,后教场西迁营地空置,城里那些无家可依的域外人士多流连于此,经年日久,东营渐渐成了扬州乃至江南一带外族人士的聚集地,遍地的青楼、赌场,黑市泛滥成灾,三不五时地便会闹出些事端。好在这些人虽龙蛇混杂,但都守着规矩,从不闹出东营的地界,朝廷也就任其自生自灭了。扬州城的百姓寻常绝不会来此地,若是来了,必是心有所求而来。
陈伯将马车停在背街的一条巷子口,随沛仲下车缓行。因绕了些路,到了这儿已是黄昏时分,大街小巷点起了灯,街上各色行人熙攘,远处五层高的酒楼灯火通明,歌声笑闹声不绝于耳,看来,这里跟城内大为不同,入夜方是一日之始。
陈伯多年未来,看着满眼的赤发碧眼,心中不断嘀咕:这里的外族人是越来越多了,可千万别出大乱子才好。抬眼见沛仲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过往行人,不由得暗自叹气,难得老爷得空在家,也不说去城北看看大公子,偏偏要跑来这种地方瞧热闹!可怜大公子借宿在友人家,也不知住得惯不惯,吃得好不好。自己私下偷偷去过几次,可每次都无缘得见,惹得他好生挂念!
正想着,忽见沛仲猛地停下脚步,紧紧盯着街角某处。那儿站着个男子,身量高大跟将军不相上下,头戴锥帽,黑纱掩面,身穿绛红长袍,瞧那窄袖式样和织锦花纹,是道地的回鹘装扮。这身打扮在东营里遍地皆是,不知老爷为何要独独盯着他看?
陈伯不敢出声,垂手静候在一旁。半晌,听见沛仲朝着那男子问了句回鹘语,男子愣了愣,亦用回鹘语答话,声音低沉沙哑,像钝刀划过铁器般难听。两人隔空对了几句后,沛仲笑了笑,几步走到男子面前,“今日这髯须倒是粘的不错。”男子盯着沛仲看了半天,摘下锥帽,“您是如何看出来的?”说着朝陈伯点点头:“好久不见了,陈伯。”最后这一句声音清亮而熟悉,陈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这,这穿着回鹘衣袍的男子竟是大少爷!
沛渊上下打量着自己的穿着,很是不解:“这身衣裳是回鹘人帮我穿上的,发髻也是他们梳的,我又贴了髯须戴了锥帽,您怎会认出是我?”沛仲含笑指着沛渊足下:“回鹘人讲究,配长袍必是翘头软靴。”沛渊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素色短靿靴,这才恍悟,“果真是百密一疏,父亲好眼力。”街上行人渐稠,说话不便,沛渊便领着沛仲拐进身后的小巷,陈伯自在原地守候。
沛仲跟着沛渊七弯八绕地进了间客栈,穿过昏暗狭小的中庭,来到西厢角落的一间客房里。沛渊给沛仲倒了杯冷茶,便转身进了内室更衣。
沛仲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四壁皆光的斗室,一柜一桌一椅,仅此而已,唯有那桌上的文房四宝及画了一半的山水写意,方能看出点主人的风骨。沛仲俯身细看,是幅日出西山图,意境悠远,用色清雅,只是笔锋稍显仓促,有失沛渊惯常的水准。
“这几日略感浮躁,下笔粗糙,让父亲见笑了。”
沛仲抬头,见沛渊换了一身夜行衣,不由得皱眉:“晚上还要出去?”
“瓜洲码头今晚有人到。”沛渊恭敬地站着,目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