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郊外,城南十里亭的官道上,慢悠悠地驶来一辆篷布驴车,车身虽然擦拭得亮堂,但很多地方都有掉漆的痕迹,有点年久失修,看上去十分老旧。
拉车的驴子也很瘦弱,随着车辆缓缓前进,车子的很多部位都发出一声声“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
皇帝率领百官迎接甘丨肃总兵官宋晟回京,所有的官道都被禁了,车马行人在这个时间段内皆不得出入,这辆驴车自然也是出不得京,只能行到十里亭的拐角处歇息等候。
赶车的老仆人将驴子小心地栓好,然后才扭头对着身后的车蓬喊道:“老爷,前面官兵封路呢,好多人都在等候,我们就在这个阴凉处歇息一下吧?”
驴车的车帘被一只干枯的手掌掀开,郑沂那张清瘦矍铄的脸庞露了出来,他颌下白须虽然沾满了汗水,但面色却安详,不急不躁,散发着读书人的儒雅从容之态。
他穿着一身很普通的素色长衫,慢慢地猫着腰钻出了车厢,利落地踩着车辕下了驴车,站在地上之后,才发现他的身躯已经微微佝偻,卸下朝服的他已不复礼部尚书柄国执宰的威严形象,此刻他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和旁边的老仆一样,会老,会病,会走到人生的终点。
他手搭凉棚张望了一番,但见前面满是军队、官差、车马、行人,里三层外三层,分外拥堵。
“选错日子了呀,不跟他们抢!在这亭外等等吧,希望能够早点走,路还远着呢……”郑沂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郑沂与老仆行至一个偏僻的角落,正要就地坐下,道路旁辚辚地驶来一辆马车,车座里突地传出一声朗笑。
“郑老大人,咱这马车内有纳凉的冰块、泡好的香茗、解暑的水果,可否请您赏光一叙?”
郑沂神情微动,白眉挑了挑,斜眼瞥向马车,道:“这声音好熟悉……尊驾是哪位贵人?”
马车在郑沂的身前停了下来。
隔得近了,郑沂才发现这马车不同寻常之处,它低调、奢华、巨大,车身上的花纹勾起了郑沂很久以前的回忆,他毫不犹豫地掀开那扇车门走了进去。
进入马车,却见这马车内散立着一个宦官,八名侍卫,朱柏独自一人坐在马车最里面的主座上,面前的圆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水果与酒水。
朱柏一袭素净道袍,道冠素带,微笑着注视郑沂,他永远是那么的不温不火,儒雅翩翩,那气质,仿佛天生就有一种化暑成冰的能力。
“我是该叫王爷?还是该叫‘紫虚子’道长?”郑沂眼眶一热,哈哈笑了两声,坐到了朱柏的对面。
朱柏微笑着挥挥手,众侍从纷纷下车,只留下承奉太监马进忠在一旁伺候。
等他们都出去之后,朱柏才朝着郑沂拱手道:“这里没有王爷,也没有紫虚子,只有画友二人而已。故人大驾光临,朱柏未能下车迎接,失礼了!我们这次一别,或许便无相见之日,今日朱柏在路边野外置一席酒水,专侯老友,为老友践行。”
郑沂大笑,道:“小友的酒水老夫岂能不喝?该当满饮!”说罢,伸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郑沂一抹白须上沾着的酒水,眼睛微眯,长长叹息一声:“好酒——!纯酿的米酒,蕴藏着岁月的味道,能让人想起稻田里的稻子在风中翩翩摇曳的画面。”
“每个人的心境不同罢了,咱却从这酒里品出的是江底深幽寂静的冰凉。”朱柏生放下酒杯,微微笑道:“这是先帝赐下的御酒鹤年,能合老友的口味,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等好酒,郑某生受了。”郑沂抚须而笑,望了朱柏一眼,道:“难怪,当年边文进向老夫好一通吹嘘。你这势利眼,真是看人送东西,老夫的画技虽然比不过他那‘禁中三绝’,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比过的。”
朱柏笑得尔雅,嘴里也是丝毫不留情面,“别说边文进了,你那画,连咱都比不过,还好意思喝御酒?这次也就是看在你这老头离栈归乡的份上,才用来招待一下你。”
郑沂闻言立马瞪起了眼睛:“老夫浸淫画道三十余年,连你这小子都比不过?敢不敢现在来比上一比!?”
朱柏摇头叹息道:“你这老头一把年纪了,好胜心还是如此之重,咱可是个修道的人,没你那么强的胜负心,眼下有菜有酒有知己,正当畅谈,何苦执迷不悟?”
郑沂一愣,随后哈哈笑道:“不错,老夫空活了几十年,临了反而不如你这小子看得清楚,老夫确实是太执迷了,还没有将你们这些个藩王清理完毕,就倒在了自己人的手里。唉,太失败了!来,给我这失败之人满上!”
朱柏笑着给郑沂斟满,郑沂仰头一饮而尽,有了朱柏这样的故人送别,这回再仔细品尝这鹤年美酒,却又是另外一番不同的滋味。
暖心的感觉。
郑沂打开左边的车窗,散了散车内冰块积蓄的冷气,望着那车外秋风扫过,树叶纷纷落下,枯黄的落叶,一片、两片,轻飘飘地飘落在地上了,仿佛他的一生,慢慢地随风飘荡而去,心里感触良多。
朱柏也喜欢秋天,这或许是文人的通病,因为秋天是悲伤的、是耐人寻味的,是含蓄蕴藉的,它经历了冬天的寂静、春天复苏、夏天的热情,不再追逐繁华与赞誉,而是静悄悄地融入那淡淡的秋色当中。
如果说朝堂,那便也如同四季的轮回,初入庙堂的锋芒毕露,名扬天下的光宗耀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