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晔醒来是在医院,何怡安闭着眼靠在临近的病床上,她两只手收拢在胸前,灰色的风衣折成三折搭在腿上,整个人即使沉浸在睡梦中也显得肃穆。
何怡安有洁癖,住再昂贵的酒店也要自备床具,让她睡病床会真的要命,难为她这么多年成千上万次往医院跑。
左晔模模糊糊地记得她尚小的时候,大约是七八岁,第一次住院,何怡安也带了两套完整的床具,为此和护士发生了剧烈的争执,等到父亲左晏忠和住院部主任赶来,两方又较量了一阵。
左筱只有四五岁,当时也把她带来了医院,她见四五个大人争得面红耳赤,哇地一下就哭了。
左晔和妹妹不亲近,她躺在母亲换过床具的病床上,没有试图插入对话,也没有安慰妹妹,安静又乖巧。
最后左晔还是下了病床,等护士姐姐把床单枕套换回了洁白还带着消毒水味的医院专供产品,和家里睡的完全不同,粗糙又刺鼻。
这些记忆左晔很少回想,特别是在学校的时候,上课下课,她几乎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了。她和班上的同学并不熟悉,说得上话的只有前座的艾良夜,她记得艾良夜第一次和自己搭话,她问艾良夜,你名字是不是出自秦观的“从此无心爱良夜”,艾良夜当时激动的跳了起来——
“你是这个班第二个说出我名字来源的人!有品位!”
还有她强行认识的周骁骁,第一个有品位的人就是周骁骁,哪怕她一开始觉得周骁骁的眼睛长得和左筱一模一样,看久了竟也不觉得。
她现在看周骁骁已经不会想到左筱了。
左筱去世的时候她念初二,她在体育课上晕倒了被送去医院,左筱在小学部,那年九月就升初中了,没人打算通知一个小学生去抢险救灾,可偏偏不知道为什么左筱知道了,一个人从学校溜出来,又为了坐公交车闯了红灯。
虽然判了司机是过错方,但左筱闯红灯是不争的事实。
左晔知道左筱车祸身亡的时候,觉得神真的是太不公平了,如果人的命运真的是由某位神来操纵的话,为什么不是有病的、犹如无底洞的自己早早迎接了死亡,而是健康的左筱,如果被烧成灰烬的是自己,父母都会轻松许多吧。
左筱也不用在外公外婆家独自长大。
她看着何怡安舒展不开的眉头,转开视线。窗帘拉得死死的,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左晔习惯性地伸手去枕头底下摸手机,摸了个空。
可能是对医院过于熟悉,经常明晰自己身处医院,却又在转身后忘记。
左晔拔掉手上的针管,起床走到窗边,略微拉开一些窗帘,窗外天朗气清。住院部离看诊大楼有一定的距离,人流量不大,一般较为安静,可能就是因为安静,云的脚步也格外的慢,左晔仰头看久了,一阵头昏眼花,低头看向楼下的花园。这是她熟悉的病房,b栋三楼,走廊尽头,同样的位置置换到底楼,自然也是花园的尽头,这里往往没有病人驻足,只有零星几个抽烟的病患家属。
全院禁烟,护士看到会请他们离开。左晔以前见过一个不肯离开还大声嚷嚷的中年男人,还有抱头痛哭的白发老人,关上窗户就听不见哭声了,可左晔每逢这时都会把窗户敞得大大的,那些哭声爬上来的时候,空气会变得特别稀薄,让她喘不过气,在这反反复复的自虐中,她终于得以畅快地享受人生。
其实也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躲在角落里抽烟,左晔对他们抱以理解,医生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职业之一,明明是普通人,却要承担比普通人多得多的悲欢离合。
“所以他们会变得越来越无情。”何怡安对左晔说。
“生离死别怎么可能习惯?”左晔反驳母亲,何怡安没却再理她。
左晔想起那时候大概是左筱过世不到一点——那她习惯了吗?等到自己死的时候,她还会伤心吗?
左晔认为人心是捂不热的,人心不是骨头汤,放进微波炉就可以加热。
它的主人要是自己不肯热起来,别人是没办法改变的。
左筱出生之前,何怡安告诉大女儿,如果这是弟弟,就叫左骁,是妹妹,就叫左筱。
连名字都这么相似。
孙榕楷曾一度认为她对周骁骁有一种奇妙的感情,也许真的有,也许没有,左晔说不上来,她刻意地接近周骁骁,又在内心产生恐惧时保持距离,长此以往,自己也模糊了心情。
这些事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比如和她接吻,左晔自己也是初吻,好在看过不少电影,虽然电影并没有教学环节。
左晔直愣愣地看着周骁骁红肿的嘴唇,其实那不是因为接吻,而是单纯的角力,打算开口说点什么才感觉到下嘴唇被咬破了,火辣辣的疼,她伸舌头舔了一下,感觉有铁锈的味道冲进喉头。
流血了。
血的味道让她在一瞬间清醒过来,像是楼下凄厉地哭声、叫声全部奏响,身处这场恐怖的悲伤演奏会,左晔觉得哪怕自己死了深埋地下都会被吵醒。
周骁骁脸上困惑的表情印在她的脑袋里——不是害羞,也不是生气——只是困惑而已,就像是“昨晚天气预报明明说是晴天,今天出门竟然下雨了”的困惑,左晔试图找出点别的,但是没有,就是没有。
害怕的人反而变成了左晔,她突然觉得害怕,害怕自己太过年轻就长眠不醒,害怕明天,害怕周骁骁,害怕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