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风鸣锒铛入狱之后,张家大宅被封,张夫人抱着那原本用来赎罪的佛龛吃斋念佛,双耳不闻窗外事。张永言因着肃王懒得过多追究,保下了分家之后成衣店的生意,却不得不舍下怯懦的性子,未免整日觊觎布庄的人欺压到他头顶,整日里忙前忙后,无暇休息。
少夫人万濯灵谨遵医嘱在屋子里养了半月有余,养得一身软肉,正满心喜悦地等待着腹中胎儿长成、降生、咿呀学语、跌撞成人——她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想着,盼望已久的平和分明已经触手可及。
……可闻戡都的一封信,却霎时把她拉回到彻骨的冰河底。
无知无怖,知全貌方无畏,最可怕的便是这知又不知。万濯灵知道闻戡都所作所为是非正义,却对其目的根本知之甚少,又偏偏什么事都被牵扯进去。
万濯灵大抵是太在乎肚子里的孩子。她拿到信的瞬间先是怕,浑浑噩噩的瞪着眼睛想了一夜,想到了杨不留。
她以为杨不留会帮她……然凭心而论,谁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帮衬一个几乎可以被视作仇敌之人。即便是互有所求,但也没必要揣着满心的不痛快彼此为难。
万濯灵怔怔地看着小丫鬟费力抱回来又散落一地的东西,手臂一动,碰得汤盅的盅盖在桌面上滚了一圈。
她余光往那晃动不停地盅盖上一瞥,烦躁地皱了下眉,“……‘倘若无事,即便有事,也还是少见为好’……这话,是杨姑娘说的?”
“杨姑娘倒是没说甚么……”小丫鬟极有眼力地上前把那凉透的汤盅撤下,回过身来仍旧乖顺地站在万濯灵跟前,有点儿小抱怨,“都是那肃王殿下,凶巴巴的,看着我的眼神儿像是要杀人!突然就冒出来的,偏不让杨姑娘来府上,也不知道是跟咱们什么仇什么怨……”
小丫鬟嘀咕嘀咕就没声儿了,似是想起了肃王睨着她的那个神情,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赶忙闭嘴,耷拉着脑袋等着少夫人问话。
万濯灵看了她一眼,眉间拧紧了一瞬,倒也没说什么。
肃王对张家厌恶得毫无避讳。
张风鸣为一己私利勾结赵谦来,啃噬广宁府的中流砥柱,杀人栽赃,左欺右瞒。少夫人万濯灵闻氏出身,别有用心在先,又顾念着儿女情长,生生掺了一脚进去,把原本就不清不明的一汪水彻底搅成了泥潭。
说句不好听的,张家于闻氏和肃王而言都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万濯灵上下辗转求自保,自私亦无奈。
但肃王可不是什么体贴悲悯的圣人,也不必记挂着杨不留那么个半吊子的医者仁心误伤无辜性命,万濯灵所做对错他无从评断,总归就是瞧不上眼。
……更何况,张家人对杨不留着实不善,斥责一句不仁不义都是抬举委婉。
杨不留心大,能勉为其难的对事不对人,可肃王哪儿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张家几次三番的在这头狼回护的地界儿里试探撩拨,保不齐哪一下就被他盯住了脖子,一口咬断喉咙。
万濯灵被自己这念头吓得脖子一阵发凉,她压着胸口,缓缓叹了口气,又问了一句,“那……除了回绝的话,他们就没说别的什么?”
小丫鬟费力回想了一阵,摇了摇头——刚碰面的时候,肃王斥责了她两句,半分情面不留地回绝了邀约,而后便留她在原地跪着,拉着杨不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万濯灵一顿,又没了动静。
她其实心中隐约猜测,肃王不随押送钦犯的队伍回京许是别有用心。照理来说,肃王领旨来广宁府查办侵吞赈灾款项一案已经算得上是尘埃落定,但凡是个不想惹事的,肯定脚底抹油,随着押送队伍就跑了。
拔出萝卜带出泥,倘若九五之尊久积愤恨不愿善罢甘休,那赵谦来便是一把燃眉的大火,这火星燎原,朝堂上能自保的自保,难以洗脱干系的就魂飞魄散的等着被株连。
但这京中无论是风声鹤唳还是蝇营狗苟,都跟肃王扯不上什么关联,他大可回京详禀请赏,再无所顾忌地回到北境边防。
除非,他走不了。
或者说,查贪官污吏只是明面上的幌子,肃王撇下北境千军万马来到广宁,实属别无他法。
肃王手握北境帅印,查几个贪官实在大材小用。万濯灵虽知之有限,却也清楚,这么大一尊佛不会平白无故地落在广宁府,这封连夜送来的信,或许于他有益。
虽不知缘起几何,但杨不留与肃王交情匪浅,万濯灵本是打算让她在那位位高权重之人耳边吹吹风,可孰料,肃王铁了心不想让杨不留再同张家扯上什么关系,哪怕明知万濯灵手中极可能会有拿捏闻家的实证。
杨不留不念旧情,曾经冷血地把想同她留些念想的张永言一脚踢开。但她这不讲情义也分里外,若是能为肃王行事谋些方便,她便会毫不犹疑地把自己的喜恶抛诸身外——但现在这唯一的短处被肃王护得紧,万濯灵只能见缝插针死皮赖脸。
小丫鬟不知道自家主子在想甚么,垂头抠着衣裙上干结的泥,心里还记恨着跪在当街丢人的事儿。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当时偷笑取闹她的人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片刻之后忽然记起什么,哼哼唧唧叫了两声少夫人。
万濯灵抬眼,“怎么了?”
小丫鬟抿了下唇,“他俩走的时候,我好像隐约听见了一句话……肃王殿下说,在将军府发现了什么好东西,要带杨姑娘去瞧瞧。”
“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