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寂如永夜。
四方城中遍地泥泞混乱尚未厘清,秦相一党在纷争之中苟延残喘者所剩无几,悉数羁押候审,交由玄衣卫大理寺一并处置。
然而京中罪臣虽已落网,南境现况如何却始终晦暗不明。
方彦君对南境各处州府驿站的遮蔽把控,远远胜于诸荣暻一直以来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的揣测。
京城数日困局,南境官面上的消息全无,一去向南便了无音讯的肃王也没托人捎个只言片语回来,于应天府而言,数十人马仿若凭空蒸腾在南境这一方土地上,罔论拦截叛军,几乎生死难断。
玄衣卫得了圣上口谕,手持兵权符节连夜离京向南查探。
洪光皇帝据说在长宁宫耗了一夜,陪同宁贵妃细数后宫纵火罪状三千,一眼未阖,天光乍破时生嚼了几颗太医院配的提气药丸,强撑着赶到了连诏数日的早朝会,煎熬着心血为京城谋乱这摊子破事儿拍板善后。
分明已是春夏交界,大殿里鼓涌的晨风还是凉浸浸的,朝堂之上大半言官都拖着惊惧过后恨不得一病不起的残躯,佝偻在凉风里战战兢兢,只盼着这燎原大火,万万别星星点点地烧到自己的身上。
经此一番早有预料的乱局,诸荣暻坐在龙椅之上,半分剜除毒瘤的痛快不剩,周身上下像是砸碎了再硬拼起来,只觉得心力交瘁。他满嘴尽是药丸的腥苦味,太医院大抵是担心这良药苦口实在难以下咽,又自作主张地混了不少甘草进去,久而回甘的甜味混杂在一肚子的苦水里,恶心得不伦不类。
泗水之事落定,穆良一大早便离京赶往北营驻地整饬行伍军营,懿德太子为泗水一事呈禀作结,昭王忙于京城戒严整顿未至,户部、兵部、工部为了五军营和城中安置各怀积怨,却又觑着洪光皇帝死气沉沉的脸色不敢放肆争辩,吏部那么几位暂逃罪责的文官集体在朝会上装死,简直快把自己攒成一团,随时准备着从这大殿之上滚出去。
诸荣暻霎时间生出几分日暮途穷之感。
温如玦立于殿中,抬眼望着洪光皇帝近乎灰败的脸色,一时不知这启奏之事该否继续下去。他稍微偏头,看了一眼同样憔悴不已的懿德太子,只见他拧眉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上前道,“父皇,保重龙体要紧。”
诸荣暻掀起眼皮,寡淡地看了太子一眼。
虽说最初为了保全东宫打草惊蛇,商定懿德太子离京一事,乃是他诸荣暻亲书圣旨加盖的玉玺大印,然而这位握持兵权,也许不久之后就要执掌天下的东宫之主却在得知京城乱局之时迟迟未动,甚至到头来只敢动用金吾卫赶来驰援洪光皇帝不免多想,这位被他教养得仁德却懦弱的东宫之主,数年,乃至十数年之后,究竟担不担得起这天下万民?
诸荣暻待懿德太子十余年的全权信任,竟在这一场针对肃王的挑拨谋乱之中崩塌离陷所剩无几。
……这还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洪光皇帝良久未曾应声,不知思及何处,低低一叹,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声哀叹砸在地上,殿前登时呼啦啦地跪倒一片,先是零星的听见几声悲戚的呼喊,随即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山呼跪拜,惶惶然的高喊着“皇上”,乌泱泱地伏了遍地。
诸荣暻被这群诚惶诚恐的臣子气乐了,他垂眸看着这无一人胆敢抬眸同他对视的群臣,连斥责一句窝囊都成了浪费力气,末了无话可说,只是挥挥手示意内侍唱报退朝,缓慢地扶着尹银花伸来借以支撑的胳膊,起身准备离开。
孰料未及踱下金阶,诸荣暻便被疾行而至伫立在殿门前的玄衣卫惊在当场,定睛一瞧,他脚边还跪着一名五花大绑的南境斥候,来时路上大抵是动了点儿私刑,被奔马拖行得狼狈不堪,怯怯地埋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诸荣暻心里一沉,顺势推了尹银花一把,坐回到龙椅之上,抬手诏玄衣卫并着南境斥候进殿,吞咽了几下,勉强压着喉间翻涌的苦涩,沉声问道,“不是让你们往南境查探驻军情况和肃王下落,这是怎么回事?”
玄衣卫迅速见礼颔首,朗声道,“属下奉旨离京,兵分三路向南拦截以免疏忽,这名斥候乃是属下在徽州府境内撞见的。”玄衣卫停顿了一下,双手奉了一封书信交给花公公,随即道,“属下返程时打探了一番近来南境境内各处州府急于招兵买马,搜刮百姓之举蔚然成风,民怨四起,不少官府为了投靠南境驻军强行掠人抓壮丁,百姓抗议不得反倒被扣了暴民的帽子。南境驻军现如今已然堂而皇之地率兵介入,方彦君亲率人马,说是镇压暴民,已经快压到徽州府南。这封信是送给秦相爷的。”
诸荣暻分神听那玄衣卫大致说了说南境的情况,转而敛神看着手中接来的书信,眉间愈拧愈紧,忽觉眼前斑驳,掩面缓和良久方才交出信纸,示意尹银花将这急信交予懿德太子阅览。
诸荣暻虚点着那名斥候,低声道,“你还知道甚么,说说吧。”
信中寥寥几言,大致交代了近来方彦君在南境所作所为之事。方彦君在南境的势力已然扩张到远胜于地方驻军的地步,与其说他是个将帅,倒不如说他阳奉阴违地糊弄兵部朝廷已久,早就惦记着混个土皇帝当一当。
然而方彦君暗地里胡作非为,南境驻军却并非全都买他这个图财牟利的账南境匪患虽然同官府行伍的关系微妙,但毕竟悍匪仍在,总要留有剿匪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