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认尸体之前,杨不留先让侯子稳稳当当地驾着车,把万濯灵送回张府。
张永言站在作坊大门口魂不守舍。他方才托人回大宅打听,从捎话人口中得知父亲未曾归家时开始,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忐忑的担忧和侥幸此消彼长,不得安宁。
此时得知发现尸首,张永言心中更是如细丝悬重石,不知何时便会砸得他天翻地覆,如坠泥潭。
他腿上有如灌铅,一错不错地看着杨不留站在废墟之中仔细勘验,而后不知是否有意地望了他一眼,望得他心惊胆战。
目送着张家的马车行驶至远,杨不留这才喊上始终站在原地惊慌踌躇的张永言。
“先说一句,脸和衣物都已经烧得分辨不出了,只能通过牙齿和没有烧焦的皮肤,以及随身携带的烧不坏的物品初步判断身份——”杨不留转身,看见张永言微微发抖,只好在裙子上蹭了蹭手上的污物,抬起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抚,“——只是初步判定,也许……也许不是张老板。”
宋铮轻轻拍着站得离焦尸老远的诸允爅的脊背,看他半弯着腰干呕,没好气儿地乐:“领兵打仗的还怕这个。亏着你那小跟班儿今儿没来,不然让他看见……啧啧啧,丢人。”
诸允爅稍微摇晃着站直身子,推开宋铮还搭在他肩上的胳膊,拿袖子抹了抹嘴,费力的吞咽了一下,“站着说话不腰疼……没去帮忙抬焦尸的人没资格说话。”
宋铮稍一窘迫,兀自自我开解道:“我这才当几年捕头,拢共能见过多少种死于非命的尸体,害怕恶心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就我妹这种非凡的,看见尸体从来眉头都不皱的人,今儿不也杵在那儿缓了好一会儿才动手。”
诸允爅微微侧目,瞥着宋铮那副对于自己师妹表漏无疑的敬佩神情,轻轻摇了摇头。
“不留的迟疑不是恐惧。”诸允爅笃定而直接,“是伤感。”
宋铮一时难以辨析,“伤感?不会吧……我师妹虽然不是会恶意报复咒怨的人,但对于这种得罪伤害过她的人,她一般不会这么心软——如果死的是张风鸣,最多也就感慨一下,为这种势利眼伤感,不可能。”
“我只是猜测——她应该不是为了这具黑乎乎的东西……”诸允爅停顿片刻,把几乎从唇边儿溜出去的揣测咽了回去,转而指向踉踉跄跄地走近焦尸的张永言,“走,去看看。”
脏白色的蒙尸布,底下蜷缩的东西支得老高,无法掩盖的焦肉味儿和灰烬混杂的味道比肉眼可见的恐怖早一步唤醒所有的痛苦。
张永言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就觉得腿软打颤,眼睁睁地看着杨不留掀开沾满了木灰的白布,恐惧比悲痛抢先夺走了他的理智,几乎把他钉在了原地,一步都不敢乱动。
诸允爅信步走到杨不留身边,抖开扇子稍稍掩住口鼻,只当这样便不是与尸体共处一处。
宋铮也屏了半口气,拧巴着眉头绕到杨不留另一侧,上下打量着张永言,“难得啊这小子,居然连酸水都没返。”
杨不留没吭声,倒是诸允爅越过杨不留的头顶回了他一句,“要是躺在这儿的黑乎乎的尸体有可能是你的家人,再恶心你也得咽下去。”
宋铮先是一愣,而后又越过杨不留的脑袋瓜喊回去,“嘿,你你你,怎么说话呢你?别以为你是——”
“你俩能不能别在我脑袋顶上嚷嚷……”杨不留动了动肩膀,把架在上面的两只手臂晃下去。她谨慎地盯着张永言,犹豫了片刻,方才问道:“张老板他……有没有什么能辨别出来的特征?虽然听张家传话,说暂时找不到张老板,但……还是你先看看,实在辨认不出,我们再去拜托张夫人。”
张永言摇了摇头,粗重压抑地叹了口气,靠得离焦尸近了些,“从未听我娘提起过父亲身上有甚么异于常人的印记。倒是有一点——父亲有一枚从不离身的翡翠扳指,可是……没有。”
“翡翠扳指?”杨不留略一思索,问道:“之前没见张老板戴过啊?”
“最近两年才开始戴的。是前一年在北边淘的翠石,听说是托应天府的工匠打磨成了一套首饰,扳指、手镯,耳坠都有。我在母亲那儿见过她戴那镯子。”张永言低头,皱着眉头在这具焦尸上最后瞧了一眼,起身,拿尸布盖好,轻轻叹了口气,“既然没有翡翠扳指,是不是就可以认定,这具焦尸不是我父亲?”
杨不留并未急于确下定论。
她垂眸在焦尸上浅淡地瞥了一眼,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张老板的那枚翡翠扳指为何从不离身?”
张永言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看着杨不留,似乎无法理解她近乎冷漠的猜测怀疑,“杨不留!这儿躺着一个还不确认是不是我父亲的尸体,我父亲还下落不明!你怎么就非要抓住我爹的把柄不可呢?!”
“就事论事。”杨不留抬眼瞧他,似是非要印证他的话似的,淡淡地没有一丁点儿表情,“那枚扳指如果具有特殊的含义——”
“这具尸体就极有可能是你父亲的……”诸允爅余光瞄着杨不留,替她把后半句略微有些残忍的话平淡地交待出去,“火场里死了人,官府不可能就这么蒙混过去,总要知道,死的这人对于你们张家而言,是放火烧了作坊的施害者,还是被人销毁证据的受害者……”
这厢张永言刚满脸郁结怒气地甩手离去,那厢驾车送张少夫人回府的侯子又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