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斜,江媗领着两个女儿回府。马车披着余晖在石板路上行进,车里笑语一片。
“母亲,这下您不用愁阿姊的姻亲啦,大好的儿郎都送上门啦!”
冉恬道行不够,这么两句不痛不痒的打趣,可叮不透冉玖的牛皮。马车里,女孩们分坐江媗两侧,各自抱母亲一只胳膊,亲昵和乐。
江媗正等着看长女娇羞情态呢,熟料小姑娘蹭着脸,甚是坦然道:“这话么,也不无道理。阿母,您帮我探探阿爹的口风吧?”
江媗眉毛一挑,戏骂道:“哎你这小没羞臊的!有哪家的大姑娘,上赶着给自个儿做媒的?长安城你也就独一份的了!”嘴里教训着,她还是补了一句,“你老子老娘自有分寸,你们两个不许在外头胡闹!叫我知道了,打断你们的腿!”
两人连忙低头应是,熟门熟路地扮起了乖。
没憋多久,冉恬这话痨脑袋一伸,细声细语絮叨起来,似是随口想起了一桩开心事,眼睛亮晶晶道:“欸,阿姊你不知,今日长公主高兴,喝了三盅酒水呢!”
冉玖抬头瞅一眼母亲神色,见无打断之意,于是回道:“大哥哥首战告捷,高兴些也是有的。”
冉恬樱桃小口撅起,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却也不敢胡诌什么。下车时,冉恬还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只倭奴国进贡的乐盒,只道是宫里卫夫人送来的寿礼,音色清脆好听,十分稀罕。冉玖一面点头,一面回忆着彼时小卖铺里三十块一个的八音盒。
方入正门,门房下李管事迎上来,揖身道:“夫人姑娘们回来了。方才城二爷来了,奴遵老爷的命,没敢放行,二爷倒也没说什么,留了这个便走了。”
他手里捧着一只布带,瞧着是书简的形状。江媗一看老李这满脸纠结,余光一瞥有了主意,边走边问道:“老爷可好些了,许大人来瞧过了?”
“正是呢,医丞大人晌午亲自熬了药,与老爷叙了会儿话才走的。”
“怎么,老爷没留人用膳?”
老李叔躬身跟着,随着江媗绕过正堂:“留了的,许大人道老爷神思疲劳,还需多多休息,这才回了府。”
江媗心知以老许的脾性,方才这话只怕说的没这样客气,想到冉敬礼的这位山羊胡忘年交,她脸含笑意,在中院门止步道:“杜鹃,命厨下熬一盅当归乳鸽,把油沫撇净,给老爷书房送去。”
老李惊道:“夫人真神了!您怎的知道老爷这会儿在书房?许大人走后,老爷便,这会儿都没出来。”
江媗一摆手:“得了,别拍溜儿了。小玖,你二舅的信,你送去吧。”说着敛裙迈步而去。冉恬见状,一溜烟往西院跑去,十匹马也拉不住的样子。
与老李叔对视片刻,冉玖认命地吸溜了一口气,双手捧过那卷麻布兜。沐浴在管家感激的目光里,旋步往东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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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东院临湖的回廊下,捧着这一卷饱含艰辛与挣扎的竹简,冉玖想起多年前初见江城的场景,心情沉重,也颇为感慨。
九年前,初秋。
冉玖记得那一天是白露,处暑后十五日为白露。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当日晨起,江媗特意翻出了秋衫给她换上,薄薄的外衫绣着五彩云、喜气祥瑞,特意为着压一压白露的阴气。
那段时间,江媗正被娘家的一摊子事忙得头昏脑涨。现在回忆起来,初到南阳的那段时间,亲情的温暖没感受到几分,鸡飞狗跳、上房揭瓦的事倒是一天三趟的齐活儿。
常言道:爹怂怂一个,娘怂怂一窝。
江家所有的苦难与混乱,源头都只有一个——江家独子江邈的媳妇儿,魏氏。
魏氏的能耐在于,她带怂的不只是一窝,而是江家满门。江媗和江婉两姐妹,再加上一个痛定思痛的江家当家老爷子,三人轮番上阵,劝导、利诱、威吓不断上演,连禁闭祠堂都不能让魏氏消停。
最后江媗无奈了,终于走了最后一招狠棋。白露那一日,冉玖在前院见到了江城,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个二舅。
那一年,她不过四岁,站在母亲身后,看着那个被家仆领进来的男孩,一身粗衣,瘦弱羸羸。唯有一双如狼的眼睛,在碎发后阴狠而视。
婢子所出的庶子,身份尴尬,既不受老父亲疼爱,还要承受长嫂的恶毒刁难。长到了虚十岁,仍是目不识丁,心中只有狠毒的恨。
江城住进了太守府,魏氏疯狂了。
前厅的茶具被砸了一轮,泼闹不休,江媗端坐正榻,对着状若癫狂的大嫂,彻底没有了笑脸。愤怒,泼闹,惊恐,哀求,隐恨,魏氏演了一整轮,面对江媗平淡无波的脸,终于败下阵来。
江老爷子仅有江邈一子。而江邈又仅有一女,名畔。女孩儿算不得丁,江邈而立之年,膝下无子,魏氏又容不得人,老爷子无奈,这才有了个江城。
而今,八年过去了,庶子还是那个庶子,江城却不再是那个藏不住心事的幼狼了。
他号领千军,自长安往江都王城,逼死了天子的亲弟弟,缴没江都王宫金银无数。他身后是上万金车宝马,一举为天子铺平了收归诸侯王土的路,全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于一身。回京不过三日,他又当朝提出了盐铁专营之谏,满朝哗然。
许多人都不知道江城在想些什么,但大多数人都恨他。
武功爵,重赋税,灭江都,收盐铁……他不仅割权臣的肉,还削百姓的骨,一视同仁,并无偏颇。似乎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