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儿本是个伶俐人,听了此言,又见宝玉形状,便知底里,随即也羞红了脸,却颔首反笑道:“二爷倒说究竟也是个什么?”。
宝玉只是红着脸傻笑。莲花儿道:“我生来命薄,哪里跟林姑娘比得,她是主子,我是奴才,横竖我只是遭人作践的命罢了”。说着又滴下泪来。
宝玉忙上前道:“谁说比不得了,你和她都是花朵儿一般的人。想这人生下来,上天赋予各自灵性,都是独一无二的。况且这天地间的钟灵毓秀之气皆赋予女儿,独我等这般男子,都是浊物渣宰。我只恨自己不投生作女儿,错投了这男儿身”。
莲花儿一听此言,收住了泪,忙捂住了嘴笑,心想以前只听人说宝玉有些呆傻,如今果不其然。但看他那形容,又十分真诚,不像是假的,竟有些信了。
虽说莲花儿当日在贾府,也时常听见宝玉说些没高没低的话,但那时自己尚小,偶尔听了些宝玉的胡诌,也不当回事,此时听来,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如同得了知己一般,随即下死劲瞅了宝玉一眼,便含羞走到栏杆旁坐了下来。
宝玉见状,便笑着上来坐在莲花儿身边笑道:“妹妹到说说,这会子不在那边看热闹,却来这里做什么?”。
莲花儿道:“那边怪吵的。我原本和姑娘一起回来给老太太祝寿的,心里想着这园子,便得空进来转转,可巧便遇见了二爷”。
宝玉便笑道:“这真是人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了,你虽跟了二姐姐去,这会子咱们不是又见着了!却不知你为何哭了?可是想姐妹们了!你若想她们,也容易,等我和老太太说了,时常叫人接了二姐姐和你来,这园子始终在这里,姐妹们也时常在的,你原又是这里的人”。
莲花儿顿时眼圈儿便红了起来,宝玉不知何故,便伸手拿自己的衣袖来替她拭泪。莲花儿忙躲了,拿起宝玉先前递给她的手绢,自己擦去泪痕道:“恐脏了二爷的衣裳”。
宝玉只得罢了,便道:“都怪我这臭嘴,又惹得妹妹哭了。你不说便不说,索性咱们到那边牡丹圃里捉蝴蝶玩可好?”。
莲花儿却道:“二爷既然叫我一声妹妹,没拿我当下人看,我便索性说了出来,只是二爷千万别告诉人去,也时常叫人去接姑娘过来走走,我便心满意足了”。
宝玉道:“好妹妹,我几时拿你当过下人了,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说了出来”。
莲花儿道:“我自小便没了父母,八九岁时便来到这府里,服侍了二姑娘五六年,姑娘好性情,也从没拿我当下人,从不朝打暮骂的,就是园中姊妹在一处,也是欢乐异常。昨年二姑娘出阁,嫁到了孙府里,我自然也是跟了去的,谁知却是跳进了火坑,只怕……”。
宝玉道:“二姐姐出阁的事,前因后果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说都是大老爷作的主,我父亲到是劝了几回,奈何大老爷不听,虽说二姐姐从小儿在这边跟着太太老太太,可毕竟他们二老也作不了主。前两月我听说二姐姐在那边不好,却又不好多问的,谁知竟连你也带累了”。
莲花儿便含泪道:“那简直就是个畜生,想想司琪,倒是走了干净,要不然,也是任人作践死了的命。如今想来,我到是佩服她的”。
宝玉怒道:“真不知那孙绍祖是个什么样的混账!”。
莲花儿一边哭泣一边拭泪,满心委屈,见宝玉这般,索性忍耻把原委都说了出来,便含泪道:“那孙绍祖五大三粗,哪里懂得怜惜人,整日家除了吃酒,和一帮人鬼混,回来便是一味的□□无度,房中四五个丫鬟早早遭了毒手,府中上下,所有女人竟被其淫遍;一时发了疯,当着姑娘面,便动起手脚来,若是稍有违拗,便拳打脚踢。跟我同去了的绣橘,早被他折磨得不成人样,只怕挨不过这一月了”。
宝玉跺脚骂道:“这该死的畜生,几时遭了瘟死了,这天下方太平了”。
莲花儿又接着道:“就连二姑娘,也时常受他的气,遭他打骂,一言不和,便几个耳巴子,撵了下房里睡去。一时半夜里兴头起来,又撞了门进来,当着我们的面,便上去撕扯姑娘,又不许我们走,我们几个人竟被他这畜生□□,拿着我们当下流货色一般糟蹋玩耍,若是稍不合他的样式,便拿鞭子抽,还骂二姑娘说‘你别和我装什么正经人,你那贾府我还不知道,只有那门前的石头狮子是干净的;也别和我摆什么奶奶姑娘的谱,你原是你老子五千两银子卖断了给我的,等老子玩腻了,一把火上来,卖了你也使得。别以为仗着宫里有你家妃子娘娘,实话告诉你吧,好景不长了,三年河东,三年河西,要不了多久,你们都得死’”。
宝玉早气得青筋暴涨,一句话说不出来,额头上汗珠子也冒了出来。
莲花儿一肚子苦水,满腹委屈,此时方倒了出来,见宝玉怔怔的,若有所思,便又接着道:“这都是命,只有二爷把我们当人,虽说二爷的话也怪诞了些,只是二爷哪里知道我们的苦楚,这人一从娘胎里出来,便注定了是奴才命还是主子命,那管你性灵如何,禀的是什么清气浊气。若有些造化的,跳出了火坑,虽贫贱些,也落得一世快活逍遥;若没造化的,也只得睁着眼往火坑里跳罢了;再者便是那不信命的,大不了死了,一了百了,倒落得干净。只是我这死不死活不活的,还能去捅破了天?只不过是苦挨着等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