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有半亩田,但落在不务农活的秀才手里,良田就那么一年年荒废着。他既不租给农人,也不自己耕种。
那天秀才出门,碰巧到了地头,惊觉必儿竟在自己的田里忙活着。土地被细细耕过了,必儿正忙着播种浇水。见了秀才,必儿也不慌,只是憨憨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额间挂着细密的汗珠。
“必儿,汝作甚?”
秀才只当必儿不清楚规矩,误以为是无主荒地。
“啊,叔。”必儿,愣了愣,赶忙向秀才作揖。他听不懂秀才文绉绉的话,但看着神情姿态,似乎明白了秀才的意思,“我看您地常年荒着,就想着替您收拾收拾。我虽粗俗,到底能出力气,多少能有些收成。到了秋,就给您送过去。”
必儿恭恭敬敬,倒让秀才羞愧脸红。读了一辈子书,今日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几番推辞,无果,秀才无奈接受,却留了一肚子疑惑。
又一日,秀才清晨晨读完毕,刚迈步出门。他惊讶发现,门外多了堆劈好的柴。
这次,他有了谱,抬腿径直去了木家。必儿正在院子里喂鸡,见了秀才,倒也不惊讶。
“必儿,这柴……”
“叔,您是读书人,哪能做这些粗活。我们家劈柴正好劈多了些,就给您送了去。”必儿仍是一脸憨厚,看不出有什么阴谋诡计。
又是好一番推辞,可微笑着的必儿态度却很坚持,也不说别的,只说是举手之劳,死活不接受送出的柴。
无果。
秀才离开了木家,盯着家门口的柴发呆。
秀才以为,这就是结束了,谁知竟是个开始。自那天后,必儿隔三差五便带来些蔬果之类,虽不是什么珍馐,可对农家来说,也是珍贵之物。又或是顺手帮些小忙,叫人难以拒绝又心存愧疚不安。秀才每每问他是否有事相求,必儿皆不应声,只说同是乡邻,互相帮衬罢了。
躺在榻上的秀才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哪里帮衬了木家。这些日子,全都是必儿帮着自己,何来互相之说?
等必儿又一次出现在秀才家,这次,秀才没让他轻易离开。
“必儿,无功不受禄。你若是有事相求,不如直言。我虽是个不得志的秀才,能帮得上忙的,必不推脱。”
拉着必儿细瘦的胳膊,秀才心里无端划过一丝温情。一年又三月,必儿还是坚持着只食稀粥的守孝之道,这样单纯的坚守令他心生敬佩。秀才人生已过了大半,可多半是独处的孤寂时光,从来没有人愿意真正对他好。
犹记当年,一举考中秀才,是如何万众欢呼的光景,秀才的身边,也曾聚集无数仰慕之人。可时光流逝,壮志难酬,他头上神圣的光圈黯淡了,如今门庭冷落,再无喧嚣。
那些曾经亲善的人,现今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个陌生人。曾经把酒言欢的日子,再没有出现。
世态炎凉,秀才虽坚持内心的君子之道,可也再清楚不过:人世间,都是互相利用,从来不会有人真正无所求地对另一个人好。看破世事的秀才心中没有悲凉,却多了丝超脱与理解。
人之常情——人人都驱光避暗,自己一无所长,黯淡无光,又凭什么得到别人的赞与敬?
也因此,面对必儿定有所求的友善帮助,秀才并没有强硬地拒绝或猜忌。他打定主意,若能满足必儿的请求,他必倾力为之。
只是,他不知道,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穷秀才,又有什么能给别人的呢?
不再是每次相同的客套话,必儿这次开了口。他脸上显示出渴望又惧怕的矛盾神色,看向秀才的眼中带着期盼。
“叔……我想认字。”
秀才有点意外,一个将要及冠的农家少年,居然这个时候突然想要认字?难不成想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没等秀才开口,必儿继续说下去:“我想学医,不认字,就看不懂医书。”
秀才恍惚觉得,这一刻,必儿脸上渴求的表情散发着光芒。他知道,村里的人背地里说他孤傲,可面对这样的眼神,秀才无法拒绝。
自此,必儿白天干活,晚上认字,秀才家的烛光总要亮到子时。必儿小心翼翼地隐瞒着自己的求学之路。将到及冠年纪却从头学起字,说出来,只会惹村里人嘲弄。
相处下来,必儿惊讶地发现秀才并不是传说中那个孤傲冷酷的人,他只是情感充沛,有些情绪化,说话爱咬文嚼字而已。甚至,当他谈论起人生百事时,并没一般人那样激进,只是那样温和宽容淡淡提及。
而木白这个名,也是受了秀才的建议。既然必儿爱医如痴,秀才便化白木这药材为木白之名,也是盼必儿保持初心,努力奋进。他一直为城里的大户人家抄书,借这个便利,秀才常能带回来些医书抄录,供必儿学习。
必儿和秀才相互影响着,渐渐地,秀才也愿意放下身段,努力让自己做一个随和的人。而度过了最开始艰难时光的必儿,已经可以通读文章,知文达意。
一切都在走向正轨,但三年后的夏,秀才不得①。那年的夏,意外地阴冷。
爹离开那年,那样地热。秀才离开这年,又如此地冷。必儿不知道,这是上天的捉弄,还是什么隐喻。
此后多年,必儿只能抱着秀才留给他的几本医书,独自钻研。他的人生,再无人帮扶。
“爹,我写好了,您快看。爹,爹?”
狗蛋儿的声音唤醒沉浸在回忆中的木白。他低头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