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树,是老厂长的夫人带着我们亲自栽下的。”
听到这道陌生的声音,众人一惊,转过身去,才发现背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带着审视眼神的老先生。
这位带着金框眼镜的老先生白发苍苍,穿着一身做工很好的羊毛料西服,但可以看得出这身西服有些年头了,不但被洗的有些发白,边角也磨损的厉害。
清瘦的身材和脸上矜持的表情,那种老牌知识分子的气质,在他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正因为他的气质如此清癯,所以他这种已经和窥视没什么区别的失礼行为,倒没有让他们产生多少不满,反倒不知所措起来。
“请问您是?”
张微收回抚摸着榕树的手,回过身看他。
“我是这个厂的技术员。”
他推了下眼镜,顿了顿,又说:“曾经。”
“你好,我叫张微。看起来您很熟悉这里?”
张微走近他,友好主动地先伸出手去他握了握手。
他因为张微的客气非常高兴,脸上挤出一个有些生涩的微笑。
“当然,我在这里过了大半辈子。这个厂子是五八年建的,当时我们还都是年轻人……”
他在追忆往事时,脸上的表情有些惆怅。
“老厂长的妻子曾是留学德国的园艺师。新中国成立时,百废待兴,城市的复建和城市的膨胀需要大量的建筑学、园林绿化和城市规划专家,她和当时学习机械制造的厂长选择了回国,支持祖国的建设。”
“她的先生在这里主持建设了这座当年全国有名的纺织厂,她则协助规划和设计了本市大部分的园林和绿化景观。因为她的专业优势,所以这座厂子里的所有绿化和厂房设计都是她亲自参与规划的,我们为它们耗费的心血,现在的人已经很难感受的到了。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颗草籽,也都是我们亲自栽种下的。”
老先生嘴角噙着温暖的笑意。
“正如你刚才所说,她考虑到了整座厂房的光线、通风,在能力所及范围内选择了最贵重的、最适宜本地气候和水土的植物,无论是树种搭配还是功能性,都既满足了生物学的特性,又考虑到了绿化景观的效果。”
“你刚刚摸的那棵榕树,大概是在六零年时,我们打听到有一处山头要采石,想要要砍掉它,厂子里特地派专人用运货的卡车将它一路从山里运回来、再重新栽种成活,你看它现在这么大,其实当年就已经很大了。”
听着听着,这位老先生的话,让江山几人心中某一个角落蓦地柔软了起来。
他们并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对于大建设、对于这些开阔的厂房,很难引起什么共鸣。
如今这些厂房里已经没有了工人,空空荡荡的厂子犹如喧闹过后只剩寂寥的废墟,唯有这些植物还依旧这般繁盛,充满了让人为之欣喜的生命力。
“当年无论谁进了我们的厂子,都会为这些景观赞叹,这也是我们厂里除了创造出的效益以外,最值得骄傲的地方。可后来时代渐渐变了,人也变了,有些人来过,走过。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恨不得早些死……”
他的脸庞在树冠投映下的光影里变幻不定。
“……再后来,领导换了,同事换了,时代也变了,这些东西都不再被人看重。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这些树,这些花,这些房子。”
那些冬暖夏凉、爬满爬山虎.可以让孩子们在空场上自由打闹嬉戏的宿舍,再也不是众人眼中曾经羡慕的对象,哪怕它们坚固的可以再用一百年;
这些需要细心照顾的树木,也成了让厂里领导头疼的麻烦,哪怕它们还坚守着它们当年被人类在种下时赋予的期望;
而那些曾满足于人与人之间美好氛围的人们,也转而开始追求那些钢铁森林和淡漠冰冷的所谓“隐私感”。
只有被遗忘的他们,还恒久眷恋和无限回味着,心中最初的那一片风景。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能从这些树里看到她良苦用心的人了。如果她还活着,应该会很高兴能结交你这个小友……”
老先生微微侧过头,仔细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像是要替厂长夫人将她的容貌记在心里。
“我听别人说,有开发公司想要和厂子一起开发这里,你们来是为了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