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
相比于哑了,我更希望自己是聋了。
然而现实并不如我所愿,所以我就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装傻哈哈两声敷衍过去:“哈哈,没想到殿下如此有趣。”
我心里装着逃的念头,在绵长的钟声里,当先快步往前走了。
满园春花明艳,星星点点的清新柔丽,哪怕落花离枝,此番景致别有风情,也合该细细品味,但我如芒在背,只后悔失策,没多拽一个杨庭云出门。
三哥狡黠多慧,如果他在场,想必能不动声色化解这场尴尬相遇,助我脱困啊。
太子款步随行在我身后。
我既不愿与他同行,亦不敢过于失礼,只好难为自己,走快了就慢下来,走得太远了就停下等一等,这其中煎熬滋味……真是一言难尽,不可与旁人道明。
寺中响起诵经的声音。
我回过头,原来我顺着小径,已经到了桃林的小土丘上,站在这里,正好可以将就着俯瞰大半座桃花林,也可以清晰望见寺内空旷的前殿。
这大慈恩寺,重楼复殿,连甍比栋,真是幽深庄严,看着看着,竟叫人心静了。
不知觉间,太子走上来,他立在我身边,也回头看:“整整二十年了。”
我转面望他。
他目不转睛看着大慈恩寺,喃喃低叹道:“从贞观二十二年,直到今日。”
大慈恩寺,是先皇在世时,当今的天子也就是当时的皇太子,为生母文德皇后长孙氏祈求冥福所建,因思以报答慈母恩德,故后名为“慈恩寺”。
二十前年,太子都还没有出生,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他的言语里会隐约有深深一层感喟的意味。
太子转头看我时,发现我正盯着他看个不休。
他讶然:“你为何这样看我?”
我说:“觉得你年纪轻轻爱叹气不好。”
他愕住,遂而转笑。
这样就对了嘛,明明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正是最青春肆意的年华,早早地就全副身心扑进了家国天下的忧虑中,当真是辜负了一场繁华好人生。
太子笑完,看着我说道:“我曾听闻,观国公之小女率性无状,从来随心随意,真多亏你生就这副性情,纵览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你,敢这样同我说话。”
他说我率性无状。
我愣了愣,转思之间,忽然就有点儿生气。
“率性”也就罢了,“无状”?呵,我只知有人厌恶于我,经常会说的一句话是,杨仙儿放肆无状,不成体统。
我怒气在心,二话不说,扭身继续往前走,故意走得很快,太子李弘应当是不知自己惹恼了我,他没有说话,只是尽量跟上我的步伐。
太子体弱,走得急了几步,气息就有些不匀了,我瞥见他捂着胸口,又于心不忍,所以慢下来,挪步到树下装作看花,也好等等他。
过一会儿,他走近了,软声问我:“仙儿姑娘喜欢桃花么?”
我抬抬眼皮子瞧瞧枝头的花,花瓣都调了,有的干脆光秃秃剩下一簇花蕊,真够难看的,于是我闷着气答他:“原本我是喜欢的,但倘若你问的是这一园子的花,那我就不喜欢了。这尽是些残花,如同我三哥说的,狼藉斑驳罢了,实在没甚意思。”
说罢再丢下他,自己向前走了。
我说这园中满是残花没有意思,既是事实,也是有意为之,我盼着太子觉出无趣,好自己提出“今日就这样罢”,然后他回他的皇宫,我回我的家,两不相干。
病秧子一个,走得真是慢。
后来我等他许久,都不见他来,我心里忐忑,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急忙折回去找他。
——老天保佑,太子李弘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有事,不然我小小一个杨仙儿,哪里担得起这样滔天大的罪责?
倒也没跑多远,转个弯就看见了。
我抚抚胸口,心里踏实了,站定了等他走过来。
太子看见我,嘴角含起了笑,走近问道:“你是特意回来看我的么?”
其实我真觉得他问这样的话,挺讨打的。
他若不是太子,保准我一句话不多说,会直接丢了他在这里。
没等我开口,他再笑笑:“我没事,只是……”
我才不关心他的什么“只是”,我没耐心地转过身道:“哦,没事就好,没事就走吧。”
“仙……仙儿!”
太子疾声在我身后唤道。
我倏忽间僵了僵。
他没有唤我“仙儿姑娘”或是“杨仙儿”,而是单单唤我,仙儿。
春风扑面,微凉,拂乱我的发,也吹乱了我的心。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又自欺欺人哄骗自己说,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了。
战战兢兢回转身。
太子见我回头,神色从惶急转为了欣喜,他定定看着我,举步靠近。
我慌张红了脸,下意识闭眼往后退。
“有花瓣,落在你发间了。”
淡淡香气拂过鼻端,很快又远了。
我慢慢张开眼,太子手里一片嫣粉的桃花瓣,我头发上果然是落了东西的,他并没有诓我。
太子将那花瓣握进掌心里,他抬起一双英朗的眉目,病白的面上竟也泛起了绯红:“你说你是喜欢桃花的,不喜欢的不过是它的残败。我,我折了一枝开得最好的,每一朵花都是完整的,希望你会喜欢。”
一枝灼灼然的桃花兀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心上,忽地咯噔一下,那一瞬间,像失去了所有的神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