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颤声:“是怎么……”
“那次上战场前,我就想好了要告诉他的。他曾经说,这些年为活命奔忙,后又困于一身戎装,知山河壮美而从无机会去走走看看,我愿意带他去,我愿意和他去,所以在分开之前,我跟他说等我们都回来了我会告诉他一件事,但他,是重伤昏迷被送回来的。
身上三道贯穿的刀伤,还中了箭。我守着他,整整两天他才醒了,医官说,他治不好了,可能也不会醒,可他醒了。我想把心里话都说给他听,他让我不要说,他说他都知道,但是请求我不要说出来,因为他预知了自己的命运,而我的人生还长,他无法陪着我再往前走了,既然注定分离,就千万不要说出那些让人期盼和惦念的话。”
他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更静默地落泪。
我握住缰绳,双手攥得那样紧,指甲生疼地嵌进掌心的肉里。
“有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幼时,有次在外面玩到很晚才想起要回家,我怕爹娘责骂,飞奔着往家跑,因为跑得太急,便在街角撞到了一个人,那人原本是好心,下意识捞了我一把,我抬头道谢,竟是个卜卦算命的道士,道士目不转睛盯着我打量,大为惊诧,他对我说‘小郎君的面相不大好啊’,他说我,虽出身显贵,却天生孤煞,命中将无妻无子。我那时年幼,只当他是骗钱的神棍,边骂边狠狠踩他一脚跑了。
我们观国公府,四个兄弟姐妹,谁没被抱去算过命呢?那么多大师、神算子,没一个说过我命中孤煞,渐渐我也快忘了那件事,直到后来,黄小姐病殁,唐小姐亡故,不幸的事,接二连三过于凑巧,我才不免多思多想,想起那年道士的话,想起他说我‘孤煞无妻缘’……”
“尽是江湖骗子,做甚么信他的鬼话连篇!”我忍不住,遽然反驳,“他就是说不吉利的话,要别人去求他化解,从而赚得饱腹的金银钱财罢了!”
“当时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他对我胡说,没有半点好处。”
“哥!”
他摇头,自顾自地继续说:“命这种东西,的确玄之又玄,我起先不信,最后却不得不信。那时我离家远走,是为了逃避,可我也是真的,不想冒险再去祸害别人家的好姑娘。我到了军中,一开始就遇上战事,被吐蕃的兵力追击以后,我和众人走散,迷路于山谷,是林秀郎奉命来寻我,初见的第一面,话还未说他就拔刀,利落地宰了我身后的一头狼。他人长得斯文,身姿纤瘦,明明是弱不禁风的,第一次见面就给了我个这么大的下马威,叫我不能轻瞧他,之后回凉州营的一路,也都是他在照顾愣头青的我。
我……我看上他,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不是心血来潮,我见过许多的人,长安也有那么多美丽的姑娘,但没有谁给过我类似于秀郎那般的感觉,我知道,我在找在等的人,就是他,而他,也很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以为,这次不会有意外了,秀郎不是女子啊,他焉肯嫁我为妻?我们不过是想互相有个伴,好度过这漫长的一生,可……可是……那天夜里很冷,他和我说着话说着话,忽然没了声……”
金红的落日余晖,洒在一个泪流满面的男人脸上。
“他没了声息,刹那间,在我心里,天和地也全没了颜色。”
……
星沉月落,从此心上空出了一大块。
孤独活着的人害了病,纵马向西,越过广袤的沙丘,试图以寒冷、荒芜慰藉自己,强令自己打起精神,知晓这天地尚广阔,人在这世上,只是蜉蝣一生,分开的人,迟早会再重逢。
西北的月那样亮,那样凉。
我的三哥失意迷惘,他心志沦为脆弱,不再适合做一个合格的将士。
“他说得对,我的人生还长。起码,我爹娘还在,我还应该过下去,然而缺少了他,总也觉得这世间寂寥……无可,无不可。”
如果不是痛苦沉沦到极致,杨庭云不会消瘦至如此模样,但他上还有爹娘需尽孝,无论遭受多大的打击都必须咬牙熬下来。
——倘使换作我呢?
换作我,痛失毕生所爱,碧落黄泉阴阳相隔,我自问,兴许,我不能独活。
杨庭云一生未行恶事,自小亦教我,奉善心行善事。难道良善之人,只配落得如此下场吗?上天实在不公!
他心里已有足够的痛,我不能在他面前悲哭引他伤怀,可我不能忍住不哭,我咬紧牙,拨转马头下了矮坡。
天就要黑了,郊野少有人行,不会有人看见。
我就大哭这一场,回了长安城,在爹娘面前,我便再不为此事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