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养健将玉恒暴打了一顿,玉恒咬着小床上的枕头一角,忍痛含泪不敢出声。也不敢还手——不是敬老,是他知道自己绝非叔叔的对手,还手也是白费力气。何养健这一顿好捶,擂鼓一般,敲得他那后背咚咚直响,幸而客轮忽然遇了风浪,很激烈的起伏颠簸起来,何养健踉踉跄跄的站不稳,这才不得已的收了手,颓然的倒在了另一张小床上。
玉恒闭目屏息,忍了好一阵子,才把周身的痛意熬过了劲儿。龇牙咧嘴的坐起身。他就觉着这轮船依旧是摇晃得厉害,人在船内,倒像是进了摇篮一般,还怪有意思的。看着舷窗外的天光,似乎也要慢慢的天亮,他生平第一次坐大轮船出海,所以此刻按捺不住好奇心,又见他叔叔躺在床上,似乎已被摇晃得动弹不得。便凑到窗前,津津有味的向外看了一阵风景。
然后约摸着何养健没有力气再打人了,他试试探探的起身走过去,弯腰给他脱了皮鞋,把他那两条沉重的长腿搬到了床上。又说道:“叔叔,你睡一会儿吧,饿了就告诉我,这船上有东西吃。”
何养健呻吟了一声,不言语了。
接下来这一天,轮船也不知道是驶到了哪里去,总不见靠岸,仿佛一直没有前进。只在海浪之中上下蹦跳。玉恒一点事儿也没有,但是看见许多乘客都晕船晕了个苦不堪言。何养健也不例外,这一天一口饭菜也吃不下,只能勉强喝几口水,仰面朝天的躺在小床上,他像个上了岸的海螃蟹似的,腿子伸了老长,嘴里直吐白沫子。玉恒也顾不得周身的疼痛了,坐到他那小床上,让他欠身枕着自己的大腿睡觉,又隔三差五的给他喂点水喝。
何养健到了此时,无可奈何,哼哼的对玉恒嘟囔:“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做事像抽疯一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完全不知道考虑后果……”纵余边才。
玉恒低头问他:“那你把我养到这么大,以后见不着我了,你不想我啊?”
“你如同我的亲儿子一样,你不在我身边,我自然是要惦念你的。但人生在世,怎能如此任性……”
“叔叔,你先别忙着批评我,你自己想想,假如你和我去了重庆,你又能有多大的损失?”
“我在天津苦心经营十几年,好不容易……”
“我知道你在天津有钱,有身份,有地位,可是我也没见你因为这个,活得有多得意威风。”
“唉,你懂什么,人活一辈子,无非为的就是这些。你年纪小,你还是太理想化了啊……”
“你不是总对我说,做人要有理想、有志气吗?”
何养健昏昏沉沉的叹息:“你——我让你有理想,可也不是让你这样为所欲为,你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干系?本来,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在日本人的商社里坐到这么高的位置,就已经是很不容易,吉田家族一直有人对此不满。如今值此非常时刻,我一言不发的忽然失踪了,不要说吉田家族,和吉田家族关系很深的日本军方,怕是都要对我起疑心,我——”
他未说完,玉恒忽然开了口:“没了吉田家那帮人,你还活不了了?你跟我走,我养活你,咱俩过日子!”
何养健听了玉恒这番豪气干云的高论,终于连叹息都叹不动了:“我跟你过?我有太太有儿子,我……”
玉恒始终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你可别提你那位太太了,不是我说她坏话啊,你太太可没少给你戴绿帽子,我亲眼见过她和别的男人挎着膀子走,见过好几次。她让你当王八,你还舍不得她?兴许小威都不是你儿子呢,你看小威那个蠢头蠢脑的熊样!”
何养健听闻此言,险些被玉恒的妙语气晕。
在这一天晚上,轮船终于抵达了烟台,然而何养健没能下船,因为连晕船带生气,他奄奄一息,已经没有下船的力气了。
翌日凌晨,客轮走得平静,他稍微缓过了一点精气神,玉恒从船上食堂中给他买了稀粥回来,让他慢慢的喝。一碗稀粥下了肚,他靠着板壁坐着,感觉自己这回是捡回了一条性命,并且发现自己真是对玉恒下了狠手,玉恒的小白脸子此刻五颜六色,被自己揍得花花绿绿。玉恒还掀了衣裳给他看前胸后背——前胸后背也是万紫千红。
“这船是往上海走的。”玉恒告诉他:“到了上海,你肯定得想法回天津去,是不是?”
何养健“哼”了一声,懒得理他。
玉恒坐在他身边,垂头说道:“我小时候,没人要,是你把我养大的,我那时候总是害怕,就怕你也不要我了。”
何养健没想到他忽然说出这种话来,忍不住扭头望向了他。
玉恒继续说道:“其实,我现在也还是害怕。”
何养健嗤之以鼻:“没看出来你害怕我。”
玉恒不接他的话,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你和小黛,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我一个也放不下。所以这次出远门,我一定要把你也带上,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没有小黛,我活着没意思;没有你,我活着也没意思,你要是非得让我没意思的活,那我就不活了。”
“你还敢威胁我?”
“我没威胁你,我是实话实说。”
何养健看着玉恒,发现玉恒此刻的态度很平静,和平时那个活蹦乱跳的顽劣样子大不相同。他的亲爹亲娘都是完全不守中庸之道的人物,玉恒这孩子本身似乎也有一点欠缺理智,他的话可不可信,何养健心里真是没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