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卞容意一个人扔在正安殿,从内室出来放下帘子还听得见一声一断的啜泣,一步步往门前走时,便听不见了。
真要佩服这建筑打造的精妙。
丹舒的人毫不掩饰地投了好奇的目光过来,我在里面留了这么久,必然要被认为做了什么心机百出的事情。我懒得理会,叫来太子殿的人:
“一定要让他吃东西。”
“这,若是殿下还是不肯呢?”
“肯的。耍小性罢了。”
“……”想来是对耍小性这个形容感到震惊,寺人瑟缩了一下,不迭应了去拿膳食。
我横起一指抹了抹额头,又浮现出卞容意那茫然、崩溃又含羞带怯的样子来。
他彼时连说了十几个“我不知道”,每说一次我抓着他的手就紧一分,身体就急躁地逼近一分,直逼得他一点挣扎的空间都没剩下,才安静下来,隔了很久把脸埋到双手里,道:“真不晓得我为何非得是个男子。”
我哑然道:“这事都要有原因么?”
他有气无力地固执道:“要的!我打小一心艳羡的就是妹妹们的衣裳,妹妹们的游戏,也最喜欢跟她们说话,母后死活拦着罢了。”
“……这也未必说明说什么。”
“我自己的心思感受我自己清楚,不用你教我。母后自欺欺人,你也想自欺欺人,连我自己本来都打算这样装下去也罢了,可我受不了。我连兄长接近都怕。”
我问了句:“没听说过你在兄弟里不睦?”
他软软瞪了我一眼:“别人编排我的事多了,笨的傻的什么话都有,这相比起来没意思多了。何况我和四哥走的近,他们轻易想不起来这桩。”
我脱口而出:“怎么又是你四哥!”
卞容意不解地看过来:“为何这样说?有何不妥?四哥是唯一从不指点我行为怪异的人,也晓得与我留着距离,还处处维护,甚至体会着我喜爱女孩玩物的心思,私下多有馈赠。”
我皱眉道:“你知不知道你四哥……你知不知道他……”
“他,如何?”
我觉得我怎么都跟他说不清楚,皇室内斗倾轧不上台面,尽管我和卞容意谈论的话题已经不上台面了,但一码归一码,我又没有证据。
“不只是他。殿下,对谁都留个心眼,行吗?你对我保留也行,一定把自己护着。”
倒谁都不能倒太子,我整个身家前程都在他身上。一切卞征不能保给我的他都能,因为我们之间未结的婚契早已昭告天下。
卞容意才戳了伤心事,还黯然着,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我徒劳陪了一阵,只得自己走了。他仍旧没有担负些什么的心思,他一向没有,我从未在他身上看到一些拼搏的倔劲狠劲。
巧合又万幸的是,他不愿做的,我可以。
白楝在后晌终于回到小山殿,我等了她这么久,越等越不宁,必定有什么棘手或慎重的事绊住了她。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递交给我,脸色很不好:“昨日恰好是陈国进贡的使者上京,桂宫出入的人中,便有些是呈送陛下赏赐与份例物的生人。不过也大多从前来过,不是完全的生,唯独一位不面熟,来的还晚,给当班的女官记下了。”
倘若白楝是找人去了,现在就回来反而是快得不可思议了。皇宫泱泱,有没有大搜的指令,哪里那么好找人呢?
“怎么找着的?”
白楝道:“原本都没想着能找着,只不过听了那么一说,便使几个人去看看,谁知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真给揪出来了。我没声张,先押下了,那人一脸灰败,起先还在搪,后来身上搜出这么个瓶子来,见瞒不过,就招了。”
“哦?”我轻轻应了一声,摩挲着什么都没刻画的瓶身,抿住了唇。
“说,偷偷给殿下使了mí_yào,仗着殿下从不往正安殿里外多放人。”
我良久再没接话,还是颠来倒去把玩着那瓶子,还旋开小塞来瞧了瞧,细细的□□末,得要十分轻柔的,才能避免弄出来,让自己吸进去。
白楝望了我一眼,道:“医官署鉴了,是真的。”
我面无表情地问:“何人指使?”
“……”白楝答话素来清晰流畅,令人喜欢,唯独这回见了嗫嚅,犹豫一会儿才道:“大司寇。”
“铛——”一声,我的手指像招惹了电流般猛地颤抖,手中握着的小瓶应声掉落,结结实实砸在地上。
居然没有碎裂。真是顽固。
我僵在那里,静立如泥塑,浑身上下唯一在颤动的是我的手指。前世我遇事就这个样子,换了关录淑的身子,还是如此。
后晌的小山殿宽敞明亮,我这时却觉得一抬眼见的这亮光十分虚幻,好像把这世界也模糊得好像虚假的。其实也许它本来就是虚假的,也许它只是一场大梦,一睁眼我又会回到前世正逢苦尽甘来的生活,连那一纸绝症化验单也只是个玩笑。
很久很久,我弯下身,若无其事地把小瓶捡起来,道:“这是证据啊,我给陛下呈过去。”
白楝似乎不能适应我一开口便做了这样的决断,怔愣道:“可是……”
我打断她:“没有可是。”
她仿佛神与身错了一拍终于跟上了,急切之色溢于言表:“您且三思——”
“我思的很清楚。”我音调并未如何提拔,但字句坚决,“我有分寸。”
她余下的半截话堵在喉管里,睁大眼睛看了我半晌,终于沉默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