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水城墟,阳光正好。
荒草掩映的酒神庙前凭空劈开一条裂隙。
李长安拉着虞眉跄踉而归。
才站稳。
当面就贴过来一个大脑袋。
大长脸,尖茅耳,毛绒绒,黑黝黝。
“啊呃”、“啊呃”直叫唤。
没错了。
正是大青驴。
幻境都要完球了,道士当然得先把自己的坐骑救出来。
眼下瞧着主人回归。
“啊呃”一声驴叫就小跑过来,把大脑门儿往人怀里直拱,长舌头乱甩,喷吐着青草与酒精混杂的浓烈怪味儿,冲得李长安直打喷嚏。
不用说,定是酒神干的促狭事。
道士没好气一手摁住驴头,一手帮依旧呆滞如木偶的虞眉揭下了脸上的傩面。
他原本备下了一肚子的话,要责备对方的冒失与轻身,可这时候,看到了她恍惚空洞的眼神和几无血色的嘴唇,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沉默着等着幻蝶的禁制渐渐失效,等着她眼中慢慢有了神采,便把撒酒疯的驴儿往她脸上一塞,扭头就走。
不一阵,提着个包裹回来。
虞眉已把大青驴摁在地上,四蹄朝天,像撸一只翻着肚皮的狗。
包裹递过去。
“这是什么?”
“于枚的遗馈。”
确切说是俞真人的遗物。
焚毁水月观前,李长安照于枚所言,从俞真人假冢中挖出来的。
道士翻看过,多是些陈旧的符箓、法器,但没有如“阳平治功都印”之类的利害宝物,甚至比不了道士背上的剑胚,说是一代真人的遗物,未免寒酸。
但转念想却理所当然。
俞真人卸任来潇水,只为寻求埋骨之地,没道理让门中法宝陪她埋入黄土。再说,就算有厉害物件,也不得让于枚填了幻境这个无底洞么?
李长安猜想,这些东西纪念的成分更多一些,毕竟于枚正如俞梅,过分恋旧。
“里头有几件衣裙。”
李长安往虞眉身上指了指。
“你赶紧去换上吧。”
虞眉低头瞧去,她身上的衣物本是幻术所化,脱离幻境后,已在渐渐湮灭。现在她一身华丽法衣已经消失大半,可说衣不蔽体,露出了腰肢与肚脐。
要是寻常女子。
不尖叫逃走,也该羞红了脸。
可虞眉是木头雕的心,冰霜捏的人儿,眼皮都不眨一下,冲道士一点头,施施然淡定走远了。
“可惜,可惜。”
酒神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杵在庙口直摇头晃脑。
“要说这女子神态之美,一是巧笑嫣然,二是含羞带怯,可惜槐灵一样没有,白白浪费那副俊俏的眉眼。”
道士提醒他。
“她的容貌可是俞梅真人照着自己年轻时候勾画成的。”
酒神大袖一挥。
“所以才可惜嘛。”
李长安腹诽,你在想屁吃。
也不搭理他,走入庙中,往下瞄了眼深窟。
只见浑水深积,已然淹没了神像,向下张望许久,只能找到水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神像?”
酒神打了个哈哈。
“这些天好大的雨。”
道士收回目光,转眼打量起酒神。
酒神不以为意,还配着着转了个圈圈。
笑问:
“如何?”
很好。
神采灵动,身形凝实。
全不似初见时那如孤魂野鬼风吹就散的模样。
然而,靠近了,李长安却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儿,一股子在充斥在幻境中的气味儿——妖魔怨念的气味儿。
李长安皱起眉头,但很快明白过来。
不由叹了口气。
“盗泉之水甚毒,酒神何必如此?”
酒神闻言一愣,却又哈哈大笑。
“道士真是好鼻子!”
轻描淡写摆了摆手。
“你们前方搏命,难道我就能端坐于后,受不得这丁点儿污浊?”
又赶在道士开口前。
“好了,大功将成之际,不谈这些丧心话。”
“道士可想瞧瞧幻境如今是何光景?”
“嚯!真是大开眼界。”
说着一招手。
但见窑底积水沸腾,蒸起大股水汽,迅速涌上来,在窖口氤氲起云烟。
云烟翻滚涌动,渐渐显出楼宇、桥梁、街市模样。
李长安认出,这是以酒神庙为中心的一部分潇水城。
云烟幻化的潇水模型渐渐精细,继而,在街巷中化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人形,俯近看,甚至瞧见它们的五官、神态。
但见这些小人路狂奔着、嘶吼着,身体一路扭曲变形成种种奇形怪状,从每一条街巷、每一个院落中蜂拥而出,从四面八方汇聚往同一个方向——酒神庙前的石阶。
或者说,石阶上的幻蝶。
它其实早将太岁心脏抛开,可疯狂的妖潮哪里理会这点儿反抗,它第一时间便被“浪潮”裹挟。
纵使妖虫们拼命去救,也不过被“潮水”冲散,被裹挟成其中的一份子罢了。
就这样。
妖魔们被太岁血肉以及深入骨髓的饥饿迫使下,不断汇聚、重叠,相互撕咬啃食,最终,竟汇成了一个由血肉捏合成的巨大球体,再一路添着“新血”,掉着渣滓,沿着长街翻滚而去。
直至滚出酒神庙,在阳光下,散作几缕轻烟不见。
良久。
道士使劲儿搓了搓鸡皮疙瘩,庆幸及时拉着虞眉离开,要是当时选择留下看热闹……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