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心底隐隐有所猜测。
“他们都是慈幼院夭折的孩子。”
何五妹俯身点上香烛,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悲悯:
“有些是遗弃在慈幼院门前的,有些是外边捡回来的,有些是人家实在养不活送来的。这些孩子收进慈幼院,十之五六不久便死了。活下来的,不是先天缺陷,就是后天落了病根,养不了两年,大部分也都死了。”
“他们没有墓碑,因为他们没有名字。一来是无父无母的;二来么,老人们都说夭折的娃娃若取了大名,便与人世有了牵绊,会纠缠取名之人。所以一个个都没名没姓。”
“有些道理。”
“是么?可我却有个坏毛病。以为来人世一趟,纵使凄苦短暂,总不好什么也不得,什么也不留,便给他们偷偷取了小名,别人都不知道哩。”
何五妹忽然回头,一贯沉静温柔示人的她,露出狡黠的神色来。
“鬼阿哥想听么?”
李长安是鬼,自无不可。
“这孩子是五年前从野外捡回来的,生得瘦巴巴的,我盼他好生长大,叫他阿豚;这娃娃是八年前河上飘来的,我叫她莲花;那个是家人都病死了华翁送来的,眼睛又圆又亮,所以叫狸奴;这个是夜里放在门前,那夜格外冷,我唤他待霄……”
何五妹挨个点出那些在李长安眼里完全没有差别的小土包。
但她每点起香烛念出小名,李长安也会放下饭团,配合呼唤。
比如:“小阿豚,魂兮归来,小阿豚。五娘施孤,莫做欢声,避开大鬼,快快来吃香,悄悄来吃饭。若已投胎,当我白念。”
五娘便会躲过脸去,“噗嗤”轻笑。
…………
忙活完。
李长安只觉厉坛上吃过的祭香、祭酒、祭肉一同发作,烧得胸膛热烘烘的,恰好秋风送爽,又觉精神一振。
活着时,他最爱登高临风饮月。
但自从做了鬼,便好久没有畅快吹风了。
今宵难得,干脆扯开衣襟,大刺刺就地坐下,任由晚风灌满胸膛。
旁边的何五妹也不是扭捏的性子,有样学样坐下来,只是把双腿盘起,再从怀中取出一纸长折。
咦?
道士颇为诧异。
这长折封面上纹饰奇妙,如果没看错,这不是普通的折子,而是道家的“金章玉册”。
玄门许多仪轨堪称繁复,要诵咏的经文字数少则数百、多则上万,未免出差错,便会把经文记在折子上,权当“提词器”,又取了雅名,便唤作“金章玉册”。
“鬼阿哥不知道么?”何五妹笑道,“我原也是有度牒的女冠,道名唤作‘素女’。”
李长安这才后知后觉,她身上白衣原是道袍,头上也仅仅一支木簪,今夜是女冠打扮。
慈幼院的何五妹,咸宜庵的何大家,今日的何素女,三个身份堪称天差地别,却可以从中一窥人生的荒谬无常。
李长安无意为了好奇,去揭开别人的伤疤。
他不问,何五妹当然不会说,只把折子摊开在膝上,开始诵咏:
“尔时寻声救苦天尊,与诸侍从巡游十方世界,化度众生,出离苦海,令归正道,不入邪宗。”
是《太上三生解冤妙经》。
她声音轻柔,唱声奇特,带着缥缈出尘之感。
这种腔调称作“步虚声”,是道士育经礼赞所用。
便宜师傅刘老道不会,小门小户摆花架子,徒惹人笑。李长安也不会,他是野道士么,砍人倒比唱经多。
何五妹音色温柔而清丽,与“步虚声”相得益彰,诵咏尤为悦耳。
李长安便拿龙王庙作了靠枕,惬意斜倚着,闭眼倾听。
当是时也,天公作美。
夜间的一切嘈杂都忽然放低放缓,将素女的唱经拱卫作了主角。风声低吟前来伴唱,流水潺潺过来和声,虫鸣与蛙声交织帮着奏乐。
山林河流都在“步虚声”中融入秋风秋月徐徐入耳。
嗯?!
李长安忽然睁眼。
“合唱”中听得异响,似在水波之中。
他悄然起身,凝目望去。
但见波光粼粼的河面下,隐隐见到许多黑影朝着岸边聚拢过来。
鱼?
不!
李长安取出一枚黄符扣在掌心。
转眼有黑影破水而出,爬上河滩,身形短小,模样好似一两岁的稚童,可皮肤灰败青黑,多处溃烂的伤口翻出泡得发白的腐肉。
不是活人,都是鬼婴。
“是他们来了么?”何五妹察觉到了李长安的异常,突然开口。
李长安目光飘忽:“什么来了?”
“你可真不会撒谎。”
何五妹沉默了稍许。
“鬼阿哥。”她柔柔唤了一声,“我想看看他们。”
“鬼可不好看。”
“可我还是想看一眼,想问一问。”她定定望着江水,但除了江清月白,什么也瞧不见,“他们都太小,尚且懵懂。我老是担心,他们会不会被大鬼欺负,逢年过节有没有吃到供奉,是不是还在嫉恨父母……絮絮叨叨的,倒显得我是个老虔婆。”
她低低“唉”了一声,幽幽抚着脸颊。
“可我年纪确实已不小了。”
李长安无言以对,只好用符帮她打开阴阳之隔,随即便听得。
“欸?!”
果然被吓住了。
道士刚做此想,又察觉不对,声音不似惊吓倒像惊喜!
连忙回头望去。
河岸上哪里还有什么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