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无质,为重几何?
若让何五妹回答,大概是重逾千钧吧。
当真当她走到了宴席中央,被来自鬼神们的各色险恶目光所包围时,却出乎意料地感到轻松。
是鬼神们突然变得和善?还是自己突然增了勇敢?
都不是。
何五妹明白,是有人为她撑起了这千钧之重,让她敢于直面这鬼神魁首、钱唐极恶。
“罗相公称法王常为肠疾所扰。”
她深深一礼。
“民女颇知医术,愿求恩许,为法王一试。”
这就是何五妹的办法。
钱唐名医众多,然而有为鬼神治病经验的恐怕只她一个。
她反复思量过,若能为鬼王治好肠疾,便是有功与鬼王。
钱唐众生被大大小小的规矩支配着,而似鬼王这样的人物,他的名声就是他的规矩。所以,他必须呲牙必报,更必须有功必赏。
然而。
席上诸多目光只在何五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齐齐落到了李长安身上。
猜测这个单枪匹马抢了鬼王姬妾的道人,临走了还在打什么算盘?
是妄想与窟窿城和解?还是狂妄到要再折辱鬼王一番?
是的。
没人在乎何五妹。
好似她是主人放出的狗,叫得再如何大声,该顾忌的也是其主人的想法。
于是鬼王放出了他的狗。
判官使者阴沉着脸:
“区区昌妇,也敢如此狂悖?!”
厉呵如刀,冷眼如箭,鬼神凶威一时骇得何五妹仓惶退了半步,胆怯埋下了脑袋。
他轻蔑一笑,还要呵斥。
可何五妹的声音却倔强响起:“不曾一试,使者焉能断定民女医术?”
判官大感意外,区区一凡俗女子竟有如此胆量?
“还敢饶舌!我且问你。”
判官惯爱摆出的铁面已被道士打得稀烂,一时半会儿也拾捡不起来,眼下所幸破罐子破摔,露出一副不屑的讥笑来。
“你有灵丹妙药?”
“无有。”
“你懂祝由仙方?”
“也无有。”
何五妹连连摇头,但场边的听客却渐渐面色古怪。此番问答听来,怎么与先前判官和道士的对话颇为神似?
身为当事人的判官使者既视感尤为强烈,准备好的呵斥堵在嘴边,张口半响,目光犹疑,尤是呐呐无言。
终究是鬼王不耐,挥手将他斥退,目视何五妹。
“你这小娘好生胆大!几百年来,不知多少国医圣手下到窟窿城为寡人诊治,你可知他们而今都在何处?”
鬼王目带戏谑,轻轻拍打肚皮。
每拍一声,便让她身子抖上一抖,脸儿白上一分。
正当旁人都以为她会识趣退下,但已然怕得快站立不稳的何五妹,却强撑着再施了一礼。
“为医之道博大精深,民女虽远远不及国医圣手,但国医圣手不能治的病,民女却未必不能治。”
场中顿感惊愕,目光聚焦回来。
鬼王却反而把目光越过她,径直投向台下的李长安。
李长安神色平静,眸中雷光缕缕。
鬼王呵呵一笑,声音里却殊无笑意。
“你当真要治?!”
何五妹不敢抬眼,却点头:“是。”
“如何诊治?须得诊脉不成?”
“不。”
提及医术,何五妹的勇气总算又生出些,但仍不敢直视鬼王。
“鬼神并非凡人血肉之躯,谈何脉搏?望闻问切,先前民女已斗胆望过法王仙容,而今问诊即可。”
她生怕勇气消退,立即问道:“敢问法王,腹中是否疼痛?”
“肠疾如何不痛?”
她又问:“每入厕,是否遗血?”
鬼王明显惊愕了刹那,片刻,吐出一个字儿:“然。”
何五妹却大大松了口气。
其实便血的症状不是她问诊出来的,而是之前在鬼王那几位宠妾中偶然听得。鬼王常常拉出血水,其中一位宠妾专门负责采集遗血,做成一种叫“法王砂”的“宝物”,赏赐给有功的部下。
鬼王的态度既有动摇,何五妹便再接再厉。
“凡人腹痛常伴肠鸣,法王腹中是否却并无鸣响?”
鬼王露出些许狐疑。
“确如汝言。”
何五妹再问:“法王腹大,行走间,是否有水半满囊中的晃荡之感?”
鬼王腹部大得反常,若仅是法相,可称鬼神自有神异,但其人形亦是如此,腹部鼓胀到难以正坐,只好斜倚,就很可能有其他原因了。
闻言,鬼王稍稍坐正了肥硕身躯。
“正如小娘子所言。”
何五妹听了,雪白的脸上多了些血色,实是心中激动,她的推测已然八九不离十。
她再度施了万福。
鬼王不耐打断。
“娘子既有计较,何必再顾左右而言他,如何医治,尽管道来!”
“依民女诊断,法王之病是因肠子或穿或烂,若要医治。”
她死死咬住嘴唇,一点点蓄足勇气,终于敢再度直视鬼王。
“须得开腹接肠。”
…………
开腹接肠,于这个时代而言,委实骇人听闻。
在常人听来,与其说是治病,不如说是酷刑。
席上嘈杂纷纷,鬼王目光转冷。
李长安晓得,是该自个儿开口的时候了。
他没有上台,只在下头作了个揖。
再施施然开口时,语气似个说书人。
“诸位可曾听闻,在中元节当天,钱唐城内发生过一桩奇事?